栾壹在一酒家门前栓了马,钻巷里抓了一簇髯胡来往脸上挂。
他年纪轻,平日里重活轮不着他,多半时候清闲,便养了个拿圆溜眼琢磨他人举止的习惯,到如今,已是扮谁像谁。
他将脖子一梗,便往领子里头缩,连带着将背也驼起来,又捡了块炭灰把脸儿拍了拍,这才佝偻着身子走至歧王府前。
“大人!”栾壹哑着嗓,搓手,“可是这府正找人牙子么?”
那门阍给日头烤得正燥,闻声从横过眼皮的汗水中掀眼,他不屑地将栾壹扫了一眼,只拿他当招摇撞骗的乞丐,招手要将他打发走,说:“找个屁的找?没听说过!走走走!”
“欸……”
门阍见他迟迟不走,便将手里棍棒掂了掂,抬高:“你这老头不懂话!告诉你!你若再不走,老子手上这棍子便要打去你皮肉上!!”
“这样……”那栾壹怂头耷脑,“可、可是歧王他吩咐小的……”
“什么?歧王唤你来的?!”那门阍脸色哗然一变,忙道,“今儿歧王面圣去了,总管又不在府里头。你、你还是另挑时候来罢!我不过就是个看门的……”
“唉!这……好罢!”栾壹摇头晃脑。
那栾壹走远了,只同街铺一大娘讨了勺水洗脸,又在街边买了个烧饼,随意塞了几口,直待沾了十指的油,这才牵马回了茶馆。
***
宫中同样叫暑气蒸着,金檐似乎也要叫烈日烤熔。只是那御书房照旧紧阖着窗子,将上好的龙涎香尽数闷在里头。
魏千平端坐案前批奏章,偶有分心,便是在听外头黄莺欢啼,勃发的生机与活力叫他着了魔,正痴痴响着,只听外头一声尖嗓。
“歧王到——”
他闻声忙将笔搁去笔枕之上,要那些个阉人把人领进来。
魏千平寻常坐高堂,俯视百官,堂上又有宋诀陵、贺珏等长身者,便鲜少注意那魏盛熠的身量,这会儿那人进屋一走一跪,威武气度已轰地压来。
高鼻深目,泛褐鬈发,他一恍惚,便似乎瞧着了大漠上的千万胡马。
魏千平须臾才回神,只忙要魏盛熠起身。那人得令仰头,野物一般的瞳子便随之挪来。
明茶褐混以兰苔,这般色彩纵然是在蘅秦也不多见。
——似豹。
魏千平的身子猝不及防打了个抖,片晌自嘲似的笑起来。世人已拿偏见度魏盛熠,他这长兄,难不成也要堕落作那般以貌取人的小人?!
魏千平觉得腹中苦水似乎上溢,便拿帕子将唇鼻捂了捂,怕一个不慎要呕秽,叫魏盛熠见了笑。
魏盛熠见他如此反应,不自觉已将手搭上腰间容臭,反复摩挲起来。
他以为魏千平是嫌他身上有什么味儿。
魏千平瞧着,眉头一皱,只强颜欢笑:“二弟近来可好?”
魏盛熠木讷,应得很迟,张嘴时亦是期期艾艾:“有、有劳皇兄……费心。臣弟风寒初愈,这些时日尽……待在府里头钻研棋艺了。”
“哦、哦……”
魏千平错把“棋”一字作了“骑”,又记朝臣所言之北疆人野性难改,忙垂头提起了那案上搁下的笔。彼时狼毫上蘸的墨还未干,直在奏折上滴了抹黑。
外头蝉鸣,又有清风扫绿叶,隔每一阵便沙沙一片响,这般轻声钻进魏千平耳里却变得尖锐。
魏千平把笔墨刮了刮,这才笑道:“府里练马岂不是过分逼仄了么,二弟何不到禁军校场去跑?”
魏盛熠见那人瞳子游动,只觉那人强装无意模样可笑,不由得漠声解释去:“……皇兄说笑了,臣弟这马走的是沙场,跨的是楚河汉界,纵然移步校场,所需之地也不过寸方。”
皇兄,用不着担心,那马叫人牢牢关着呢,跑不了的。
魏盛熠将心中千言压下,停顿须臾,只又扮作畏怯模样,道:“多、多谢皇兄关心!”
魏千平自知犯傻,更是心愧,急道:“二弟说的原是下棋!是朕失误了!二弟……二弟若喜欢,朕派人去请那京城里有名的圣手来陪你下几日罢?”
“臣弟不过一时兴起,”魏盛熠说着又拜下去,“怎好意思劳烦!”
魏千平遭拒,攥笔的手一抖,眉间又落了些愁。
魏盛熠瞟他一眼,呼了口气,垂头抠弄起自个儿满是咬痕的手指,须臾说:“不过……臣弟如今身旁无近友,若皇兄实在不嫌麻烦……”
“好!那便这么办罢!”魏千平喜形于色,方要撑身起来,又叫喉间血味给软了腿脚。他偷摸着咽血,好一会儿才说:“朕听闻你光是这两月,便病了许多回,不如操办操办婚事,娶位佳人来冲喜?”
魏盛熠没急着应答,等着魏千平的后话。
魏千平咳了几声,嗓音嘶哑:“八世家之一的徐家乃簪缨世胄,辈辈有清臣。徐府嫡女徐意清才貌双全,可谓是国色天香……朕有意将她许配给二弟你,不知二弟意下如何?”
那徐意清是徐云承的亲妹妹,生得闭月羞花,偏偏婉婉有仪,又是十六州闻名的才女,叫人挑不出半点坏。
可她昨年在宫宴上被许太后瞧着,早便被那人当作亲侄女召入了宫中。太后将这么个妙人带进来,无疑是打着要魏千平封新妃的主意的——
如今启州燕徐两大姓,徐家没落,燕家独大,如若徐意清封妃事成,恩宠下落,兴许能叫徐家再荣,二虎相争定好过一虎霸山林。此外,她也想杀杀当今皇后母族洛家的锐气。
谁料魏千平却道自个儿命薄福浅,不愿耽误人家好女子,三番五次地推拒。太后不达目的不罢休,亦不肯松口。
纳妃一事便拖到了如今。
然魏千平拗不过他母后,还是把徐意清的生平看了一看。可他甫捏起那女儿家的一纸生平,思来想去,倒替魏盛熠考虑起来,想着这般好女子若能嫁与魏盛熠,也该是美事一桩。
魏盛熠面无表情地听魏千平说去,后槽牙却是愈发地咬紧。
这婚事他是答应不答应?
如若魏千平实际并无意促成这一婚事,他应了,徐家好歹将养过几朝宰相,今朝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定会招来聚权之嫌;不应,又显得他太有主见,似乎并非个傻的。
但如若魏千平真有意将徐家女许给他这歧王,他应了,魏千平会欢喜,也会放松戒心,却也可能借那徐家女之手安插眼线;他若不应,定显得桀骜不驯,难免引起魏盛熠一党的戒备。
应还是不应?
冷汗滚落他前颐的一刹,浓眉骤松。
这四条路之中,还藏着条路!
魏盛熠扑通一声跪下,一字一顿道:“求皇兄恕罪——”
“二弟快快请起!”魏千平虽是坐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朝前伸了伸,急切道,“是朕要为你纳妻,你又何罪之有啊?”
魏盛熠照旧跪着,仅仅撑地抬了头:“不瞒陛下,臣弟……臣弟……”
他像是颇难以启齿,浓眉拧得隆起,缓了一阵才说:“臣弟早便对贴身侍女韶纫心生爱慕……再无意娶他人作妻!”
“这……”魏千平面露难色,片晌苦口婆心,“二弟,你也明白……你二人…尊卑有别呐!”
魏盛熠拢袖闻言,只将根银针扎入自个儿臂中,叫眸子转瞬便遭泪光模糊,他道:
“皇兄,臣弟打小受尊卑所累,今朝已、已倦得紧!皇兄,臣弟软弱一生,如今违逆皇兄,心中惊惧已成山海,然臣弟与韶纫她相逢相识已难得,相爱怎能不唤作深缘?为求能与其白头共冢,臣弟宁愿终身不娶!——还望皇兄成全!”
魏千平看不得魏盛熠的泪眼,再加上心中累愧,便先松了嘴:“二弟,你起来,起来!朕、朕依了你便是!”
蝉鸣休止片刻,在某一刻赫然泻出,吵得魏千平头晕眼花。他阖上茶盖,只将侧旁的汤药捧起啜饮一小口,便上前搀魏盛熠。
那人双手冰凉,比之死尸亦不逊色:“……纵然尊卑之言令你生厌,可那女儿家出身低微,来日怕是成了歧王妃也要遭人轻侮。兴许你可目空一切,可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抗住世人针言?——便由朕给她寻一大族,牵段身世,叫你二人也更自在些。”
魏盛熠锁着眉,在魏千平碰着他时怯懦地缩了缩身子,后躲几步:“皇兄厚爱!臣、臣弟身体抱恙,恐伤龙体!这、这便…退下了……”
他说罢便去摸门,魏千平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袍,轻喘着:
“二弟、二弟且留步!朕特地差御膳房做了盒玉露团……料想你许久未回宫,应到了想念宫里膳食滋味时候了……你且带回府去尝尝罢!”
魏盛熠回身,冲魏千平干笑几声。
宫里的滋味?
不就是泥、泔水、烂肉、剩菜混杂在一块儿的熏天臭味么?
他该道魏千平天真,不知人心险恶,还是眼瞎耳聋,目光如豆呢?
这魏千平当真是可笑,既忌惮他,又铁了心要当个慈祥兄长,端出长兄如父的架子,似乎这般他便会像那许季喻三人那般贴过去摆尾。
没有用的!一点儿用也没!
他要如何表示,魏千平才会明白?
魏千平为何非要执着于与他共谱棠棣佳话,为何不记挂一身病痛,反倒总将无关之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他魏盛熠遭世人漠视折磨,究竟与他这帝王何干?!
然魏千平确乎是一次次扑入他那团被众人唾弃的余烬中,啃一嘴的灰,再灼得满身伤口,不肯走。
魏盛熠不解,那人的趸愿分明无他亦可成,那人早该杀了他的!
实在愚蠢!!
魏盛熠接过那食盒,受宠若惊模样:“多、多谢……皇兄!”
***
魏盛熠跨出御书房,原先只顾垂目行路,不远处忽有交谈声入耳。他凝眉去看,眸子方亮起来,急急喊出了声:“焺哥!”
那千牛卫备身的手还搭在佩刀上头,闻声侧过脸寻人,一双杏目遽然瞪大,就连两颊的梨涡也浅淡了好些。
“魏盛……歧王?”
“是我、是我!”魏盛熠将点心随手抛给了侍从,步子迈得好急,“焺哥,你今儿……”
许未焺将属下招呼走,同魏盛熠作揖:“王爷,卑职为左千牛备身。”
魏盛熠攒眉苦脸:“你我之间何必在乎这些?”
“咱们都大了,再不是黄毛小子,这般规矩还是要守的。”许未焺并不让步。
“你从前可都无所谓的……”魏盛熠又拨弄起食指上的肉刺,待撕得血淋淋后便拿拇指随意摁了摁,权当止血,藏去了身后。
许未焺知道他甫一心焦便喜欢撕皮摸伤,一把攥来他藏去身后的手:“嘿!你这小兔崽子,怎就听不懂人话!骂你多少回了,叫你甭再撕扯这些个逆剥!”
魏盛熠见许未焺心疼模样,抿唇一笑:“焺哥,我没事!”
许未焺不听,只还狠狠瞪着他,正欲像儿时那般往他肩上砸几拳解气,可手却悬在了半空没落下去,他说:“歧王,若无事便先走罢,卑职眼下还在干事儿呢!”
“焺哥……”魏盛熠拘谨地收着下颌,哪怕身量逼人,瞧上去却还是眼张失落。
许未焺脾气大,心却是最软,便摆手随他去了:“下不为例,日后人前不许唤我‘哥’!人后由着你来!”
魏盛熠欢喜,不由得更上前一步,道:“近来可还好么?”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病个没完没了,要不要我搬去你府里伺候你?真叫人不省心!”
魏盛熠方要含笑接过他话,那许未焺却忽而锁了眉宇,忡忡言来:“付姐姐她近来亦染上了风寒呢……”
这宫道不能再平坦,魏盛熠却好似平地给东西卡住了腿脚。他动弹不得,唯有张口笑道:“是么?我、我府里头常备些质量上乘的补药,回头吩咐下人给付姐姐她送去……”
“多谢!”
许未焺面上梨涡深了,魏盛熠像被烤着。
“你谢什么?要谢也应是付姐姐谢我!”魏盛熠那上挑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抖着,他说,“莫非这婚事还没一撇呢……焺哥你便摆起夫君架子来了?”
“臭小子!今竟有胆儿嘲谑起我来!”许未焺放声骂着,面庞却已羞红大半,他的手不停搓弄着刀柄,一时竟不敢抬头,只嘟囔着,“真真不知害臊!”
魏盛熠握紧双拳,忽快活一笑:“焺哥,你不知罢?今儿我也要成亲了。”
“你?”许未焺脸上薄红褪去,“哪家姑娘?”
魏盛熠听他腔调不平,便掀睫去看,入眸的尽是许未焺脸上上那喜胜于惊的神色。于是他又在袖间抠弄起伤口,一字一顿道:
“贱籍。”
“什么?”
“是韶纫。”
许未焺一愣,勃然大怒:“你疯了?”
“疯?我不过爱了个人,干什么就疯了?焺哥,今儿你气,因为你看的是她身世,在意的是门当户对,可我看的是人心,我跟从的是情……”魏盛熠苦笑起来,正想抚开许未焺的眉头,谁料手不过抬至胸腔,便叫他蓦地收紧成拳垂了下去,“我躲避世人眼光多少年,今后再也不躲了!”
“这算个屁的理由?”许未焺烦躁地拿靴子使劲碾着石板,为着不迁怒于他,直将下唇给咬了进去,半晌才松,“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韶姐姐她是个再好的人儿,也不堪登上歧王妃的位子!你二人之间尊卑不可比,你再好好想想,莫因一时冲动误了终身大事!”
魏盛熠听着他说,只觉浑浑噩噩。
尊卑,尊卑,尊卑!许未焺看的也是尊卑!
急火攻心,魏盛熠不由得冷笑一声:“他恍然一笑:“焺哥,你看我,像个冲动的人儿吗?若论起尊卑二字,我俩之间不也隔了天堑么?”
“是。”许未焺没察觉他话中意味,只拧眉道,“可弟兄能同正妻相比较吗?”
怎能不天差地别呢?许未焺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事,他不过一个正六品的千牛备身,而魏盛熠可是一个超品的亲王,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魏盛熠却并不如此作想。
他只觉着许未焺是天火一捧,而他是尘泥一撮。
废妃之子岂配与长公主嫡子相比较?他体内流淌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血液,是北漠吹来的长风一股,是叫人唾弃的杂种。
魏盛熠不是没想过许未焺会瞧不起他,可听他脱口而出的那刹,心脏还是有如叫麻绳绞拧。
曾经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许未焺——因为羡慕他的恣意,也嫉妒他的自由。
可经年累月的心羡与嫉妒逐渐扭曲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他花了许久才弄清楚,那是喜欢,那是爱。
可许未焺今儿连尊卑之差尚且不容,哪里容得下断袖之癖!更何况过完俩人这关后,还有魏風上下浩浩荡荡,拦着他俩的是铜墙铁壁,是千军万马。
“能怎么?焺哥,这婚事皇上已准了,你的好意……我今儿……就、心领了……”魏盛熠把手从袖间钻出,十指早给他撕得血淋淋。
见许未焺一面可难,不多瞧几眼,没个把月见不着!
可魏盛熠还是苦笑着,垂头走了。
***
魏盛熠回了府,只唤来一老郎中,捏几银针验起了那盒点心的毒性。
——剧毒。
“这里头下的是什么毒?”魏盛熠瞧着那盒皮薄馅丰的点心,问他。
“回王爷,是牵机毒。”老郎中拿帕子拭着冷汗,顿了顿,道,“若服了……轻则搐搦不断,重则只消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这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莫非是陛……”
“不是他。”魏盛熠斩钉截铁,只瞥了那郎中一眼,又问,“若服了这毒,你有几分把握能叫我活。”
“这毒烈,但若及时救治,保住命来不算难事,只是毒发之时……”
老郎中正打算娓娓道来,魏盛熠却下了吩咐:“你待这儿。”
那郎中一愣,见魏盛熠指尖已捏了块点心,不由得冷汗潸潸,赶忙喊道:“王爷!这毒伤身得很呐!您可别……”
还不待他嚷完,点心便已入了魏盛熠的喉。
那盒里有六块点心,做得很巧,一口恰能塞进一个,不嚼自能化。
任由那老郎中急得大汗直流,他自一口口吃下。然方咽下五块,魏盛熠腹中已如刀绞,可他仍就撑着,哆嗦着手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砰。
他跪身下去,四肢不受控地痉挛,后来匍匐在地,活似一条搁浅于滩的鱼。
晕过去的最后一眼,他自未拢堂门望天光,却见一鱼符摇荡过来。
那朝他奔来的郎君,耀目得似乎要烧他瞳子作尘埃,只一眼便燃尽了他此生一切动人的好颜色。
嘴里是未化的甜味,眼前是心上头的人儿,他何曾做过如此美梦?
“我、的……”魏盛熠咕哝着,血泪从眼尾滑下,“我的……”
“魏、盛、熠——!”
一声嘶吼惊动了王府内外的人儿,就连院里的鸟雀也离了枝,这府邸的主子却连半声也听不着。
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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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狼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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