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茶吃罢,栾壹随宋诀陵一道回府,这才歇了口气,不像样地往椅子上颓坐,说:
“这热天儿!——公子,歧王面圣去了。”
宋诀陵解下腰间香囊,问他:“府里头的其他人呢?”
“府里总管那会儿也不在,不知是赶了巧还是怎么。”栾壹拿帕子将手上油囫囵擦了擦。
“你歇着罢。”
偏见作怪也好,直觉也罢,宋诀陵的视线头一回与那魏盛熠交汇时,便知那人绝无可能一辈子俯首称臣。
起初,他以为先皇驾崩时魏盛熠便会有所动作,谁料那人伏蛰三年,至今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真怪。
“栾汜,你过来。”宋诀陵落坐,脊背惯常挺着,“你同我说说,诛了谢家九族,北疆何人能自其中得利?”
“这……”栾汜蹙着眉,将一碟洗好的绛霞葡萄摆去宋诀陵手边,“李王的封地离谢家最近,可谢王的封地最后给先帝收作了官家地,李王没捞着半点好处不说,释李营里头还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李家同他州借的银子还没能还完……谢家倒台,整个北疆元气大伤……依属下拙见,应是无人获利其中……”
栾汜踟蹰着,又说:“会不会是谢大将军曾同何人结了私仇?”
“私仇?一个半生泡在沙海里头的王爷能惹着什么人?”宋诀陵拣了颗葡萄,只歪着脑袋把皮儿剥了,“能勾结蘅秦演这么出戏的,必是大姓,又需得挨近北边,否则不知如何才能勾搭上秦贼。可单瞧鼎州四姓李谢宋薛,哪家和谢家有仇?李家穷得不行,全仰仗义气吃饭;宋家没可能,那不就只剩下薛家了么?薛家那是富埒陶白,无忧无愁。人称‘金光掠月’的薛止道何其大方潇洒,怎么着就能怨上谢家?”
“恨就恨往事皆藏去了死人心里头!”栾汜叹了口气,“不过公子……薛老侯爷的名字是不是也在那杀人令上啊?”
“薛祁么?”宋诀陵阖眼想了一想,这才道,“在的,只是纵然薛止道他要寻仇,也该找那些个姓魏的,没理由拿谢家开刀。”
“这倒是。”栾汜深吸了口气,又道,“公子……那啥……薛侯爷今夜便到缱都了,老爷吩咐属下想个法子,劝您去给那位接风洗尘。”
听罢,凤目陡然眯起,宋诀陵沉默着,待将手间剥好的葡萄放进碟子里才说:“这事难么?还需得你费心去想?想来我已有好些年没见那薛止道附庸风雅的蠢样了,甚是想念啊!”
宋诀陵从来瞧不上薛止道。
纵然那位被鼎州的百姓当作佛像供着,生祠无数。
鼎冬南边时有雪崩,北边又撞着翻沙的大漠,那是灾害不断。然那薛止道在袭爵后的头一次慷慨解囊,却是在天公饿死不知多少百姓之后。
那人先前不知赈灾,偏要玩亡羊补牢的把戏。宋诀陵明白,那人是特地挑的那时候。
待黑潮没过灾民的发旋,他才悠悠拉住他们身处水外的一只手,叫他们有如走投无路者爬进寺庙里,胡乱烧香上拜。最绝望处,播撒一点微光者,皆是圣人。
——薛止道想被百姓奉若神明。
薛家之于鼎州,如同史家之于缱都一般,鼎州人可容人在心底对薛家不尊不敬,却容不得人当面泼那薛家半点脏水。
宋诀陵也明白,薛老侯爷死时,薛止道年方十六,一个少年郎要在鼎州立稳脚跟绝非易事,他使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且待薛止道将自个儿的位置保住之后,也就不再放马后炮,那一整个穷得响叮当的峰北道都被他赈济了个遍,但宋诀陵就是瞧不上那人拿百姓命作赌注。
于是某一日,他耐不住骂了薛止道一句梁上君子,结果是被他爹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老爷怕您记仇呢!”栾汜摇晃着脑袋,蹲身拾起宋诀陵适才换下来的衣裳。
宋诀陵撑着脸儿,听声像是在笑,可仔细瞧过去却是如常的冷面:“到底是我爹,知我莫若他……季徯秩今儿在干什么?”
“哦!季侯爷他整日都待在府里头。”栾汜看着宋诀陵,说,“那位是个真性情,您就那么唐突地将杀人令往人跟前摆,他怕是一下子受不住。”
“如果这般小事儿都承受不住,日后这人估摸着也成不了什么事。”宋诀陵淡然。
栾汜略躬身:“公子说的是。”
“前些日子那些因擅闯歧王府被关进大理寺狱的探子如何了?”宋诀陵揉着前关。
“全死了。”栾汜皱了皱眉,“那付溪有点手段,把人折磨得不成样!我去看时,他们皆只差几步便给削作人棍。见着我,一个个都哭着求死呢!唉……”
“你信人会变么?”宋诀陵将那些个剥好皮的葡萄搁在盘里,他停顿须臾,又道,“我不信。”
树上蝉吟知了,屋内默然少顷。
窗子没关紧,偶有凉风鼓进来,将宋诀陵那束起的墨发打乱些许。
“付溪可是从先皇眼皮子底下活过来的,从前他爹还在的时候,付溪才高八斗,乃是太学双杰之一,缱都三少君之首。怎么他爹一死,他便成了个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宋诀陵剥着葡萄,却不吃,直堆满整整一盘,便朝栾壹推过去,说,“就是不知他如此隐忍,为了何,又当了哪家狗。”
“可那付溪扮纨绔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了,他如此作为可不是自降身价么?”栾壹将一粒红珠子往嘴里抛,俄顷便将那些鲜甜汁水全咽进了肚子里,“好吃!”
“……除非他知道咱们顶头这天呐,过不了多久便会改。”宋诀陵拿湿帕子拭干净了手,忽然朝那扇风纳凉的栾壹勾了勾手指,“你小子夜里陪公子我看戏去。”
栾壹一怔,朝栾汜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想法子打消他们家公子的想法,栾汜却仅仅幸灾乐祸地朝他耸了耸肩,说:
“去长长见识罢,好快些长大。”
“不成啊公子!今儿你便饶过属下罢!老爷他说,十六儿郎不在巳时之前睡,日后个子是决计窜不上去的!”
“他唬你呢!我像你这般年纪,总有人吹笛吹到半夜三更,清早便要晨练,我又能睡几时?可你看看,如今缱都有几人比我生得高?况且天塌下来,有我和你汜哥撑着,你长那么高干什么?”宋诀陵有理有据,“就一晚,又不会前功尽弃,再说,每年新春守岁的不是你?”
“个头高,威风嘛!”栾壹嘟囔。
“栾壹,你信汜哥,鼎州男儿矮不了!”栾汜拍了拍胸脯。
“不是矮不了,是不能矮!若矮了,悉宋营哥哥们的唾沫星子能把属下淹死!巳时不睡,七尺长;子时不睡,六尺短;要想伏地走,长夜莫求眠……”栾壹瞪着眼,嘀咕着,“若、若矮了……”
“矮不了。”宋诀陵起身拿一颗葡萄堵住了他的嘴,“你真吵。”
***
子时,宋诀陵在那城门前候着,眸子直盯那黑黢黢的城门。
一旁的栾壹呵欠连天,直打得眼泪汪汪。然而待他瞥见身边飞了几只照夜清,便霍地没了困意,只展了掌去捉。
他捉着捉着,不甚窜去正门前,一仰头,便觑着了远方那渐大的黑点儿。他乐道:“公子!侯爷来了!”
“我耳朵没有废。”宋诀陵说,“别杵大门前拦路,当心那薛侯给你撞了。”
栾壹一面拿手盖着那只流萤,一面慢慢挪步打量远处的马车,说:“嗬!公子,你瞧瞧那车!好生威风!”
宋诀陵倾身瞟一眼,只见那车雕兽画鸟,就连车帷也是价值连城的好缎子。他说:“我看是招摇过甚了罢?”
栾壹还是嘿嘿笑着。
马蹄嘚嘚,那由四匹斑骓拉着的马车驶入城门,堪堪停在二人侧旁。
上头先是下来个蓄胡凶将,片晌摆了马凳子,才扶下来个披着槐黄衫的贵人,他腰间插着把狼牙匕,刀柄上嵌了粒黄金。
那人已过而立之年,面上有些风霜,然其威仪秀异,容止依旧雍容大雅。他微抬下颌,头并不上下摆动,仅在眨眼间将宋诀陵通身扫了遭,微微笑道:
“阿陵这般高了?好些年没见,愚兄险些认不出你来了。”
“止道兄这般瞧来……”宋诀陵笑道,“矮了。”
薛止道并不怪他言辞呛人,只伸手轻拍着他的肩头:“阿陵说话还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有些不一样了。”宋诀陵扬着下巴,“我如今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薛止道到底有些气量,没同他一般见识,只稍瞧了栾壹一眼,轻声问他:“这位小兄弟是?”
“我近侍,名唤栾壹的。”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话里忽而冒了根针:“还养着呢?”
宋家有家规,贴身侍卫日后皆要提拔以充副将。因此宋家每有新儿降生,便会在城中乞儿里头挑拣人。被相中者会叫他们带入宋府养着,皆取作“栾”姓。
这些个孩子,自小便陪在他们主子身侧,一边当书童伺候他们主子念书,一边同其一道习武,就连筵席也叫他们跟着,为的是通人情世故。
还养着呢?
薛止道在提醒宋诀陵,今朝悉宋营的虎符已不在宋家手上,募兵不由他宋家,副将为何人也不由他们作主。他们宋家不比往昔,日后就连北疆兵都不一定摸得着,养这些个近侍已没了用途。
短短一句话,既讽刺了宋家如今际遇,又笑了宋诀陵窝囊。
猝不及防便送来一个冷巴掌,他薛止道是多厉害个人儿。
“养着呢!”宋诀陵像是浑不在意,“不说我了。止道兄呢?如今黄金市价还不错罢?”
“鼎东的金子大半拿来充国库,大半分给了将士与百姓。如今峰北道与阳北道俩道的旱涝之灾愈演愈烈,受灾的地方多得数不尽!然峰北道有愚兄撑着,但阳北道的商户都是些吮血的饿虎饥鹰,那是万贯家财只舍得分一瓢!这次愚兄赴京送金,大半用在给阳北道缓灾上……再加上平日里的买卖皆是账房先生在留心,黄金的市价,愚兄真没大留意!”
“瘠己肥人。”宋诀陵抱拳,说,“这点我可是真佩服。”
“过誉。皆是魏風水土养出来的人儿,哪分什么你我?”薛止道往城外的方向望了望,“明早运金车才到。夜间驱车多少有些不便,遇着了匪患恐怕连人都保不住!愚兄便先吩咐驭手把车停在了城外酒家。”
“城外土匪流氓可要比这段路多得多,停在城外岂不是要弄巧成拙?”
“阿陵心思细……”那薛止道笑道,“不过愚兄已请了江剑客走镖,你尽管放下心来。”
“江临言?”
薛止道点头。
江临言不是在平州呆着么?”
宋诀陵心生困惑,却并不表露。
“那姓江的再厉害,大抵也比不上您亲自盯着罢?”宋诀陵耷拉着眼皮,只把玩着腰间那玉佩,俨然一副不识世事的混球模样,他慢吞吞地说,“何苦抛了那些黄金,连夜驱马赴京?换了我,准得抱着睡!”
“愚兄这不是想快些见见宋大将军和阿陵?”薛止道笑道。
“我看你是戏台上打仗,哄我这好骗的。”宋诀陵松了玉,环起臂来,“只怕你在这京城有的是私事要办。”
“愚兄在这儿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私事要办?”
“那我怎么知道?”宋诀陵看他。
薛止道垂首笑:“阿陵做得对,人还是多存些戒备,小心点活好。”
“我活得可一点儿不小心啊!”宋诀陵说,“止道兄随意打听打听便知,在这缱都,我活脱脱就是个混世魔王,那是只差踩到皇帝头顶耍猴戏了。”
宋诀陵俯视着薛止道,见他发间漏出两根白发,便纳罕道:“止道兄啊,你在鼎州有人好生伺候着,怎么还生了这般多的白发?”
薛止道一愣,下意识地抬步挪远了些,那胡髯汉子匆匆挡他身前,说:“侯爷近来思虑救灾一事,以至于寝饭不思,这才……”
“问你了?”宋诀陵看他而去,眼如尖刀。
汉子霎时噤声不敢言。
“啧、我又不是在问罪,需得你这般慌里慌张的?成了,这人儿我也接到了,那便没我事了罢?”宋诀陵揽住栾壹的肩,道,“我可是诚心诚意地给您接风洗了尘,劳烦止道兄赶明儿同我爹说声,省得那老头又找我麻烦!”
薛止道颔首,还关心起了他:“守宫门不是个轻松活儿,你快些回去歇息罢!愚兄明日酉时再去问候宋大将军。”
“比不上你。”
宋诀陵敷衍地挥手作别,便扯着栾壹跑马走了。跑至半途,宋诀陵忽而冷笑开口:“那人适才说的话,你别大放心上。”
“……公子,您让属下别把什么放心上?”栾壹单手抓缰绳,微微偏过脑袋去瞧宋诀陵,“属下寻思着适才那薛侯爷也没说什么啊?”
“你这脑袋委实灵光,来日若有人骂我,你恐怕还要笑着拊掌。”宋诀陵给他送个皮囊笑,又道,“你年纪轻,记性好,待会儿回了府,把薛止道那番话说与你那生了七窍玲珑心的汜哥听,瞅瞅他什么反应。”
栾壹还分神捉着那照夜清看,闻言应了声“好嘞”。
***
那城门处,薛止道目送宋诀陵和栾壹二人离开,这才要副将掀帘扶他上车。
车厢里,是他副将先开的口:“侯爷,那宋家长公子可真是混!再加上凤目如点漆,更是吓人。”
“是个美君罢?”薛止道听那人怨语,只阖了眸子笑,“适才我说的话才是真难听,我都上赶着讨人嫌去了,哪能怪别人不肯柔顺待我?再说,阿陵他不过少年心性,咽不下从前那口气罢了……”
“那位今儿已二十有二了,哪还是少年!”胡髯汉啧声。
“到底还是个可怜孩子……”薛止道又说。
“不就是不能回鼎州么,至于这般寻死觅活的?”
“他?”薛止道挑帘看向一张张紧闭的木门,“他若当真只是想回家,那该有多好……”
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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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御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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