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物性极烈,一碗下肚,骨头缝里的冷意渐渐淡下去,全都转移到腹部,像有一把刀子绞着里面的肉,赵簌晚痛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是一种防备又脆弱的姿态。
宋珒疏是上过战场的人,他见过受伤后咬牙强忍的,更见过直接痛得昏死过去或者痛彻心扉地喊叫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赵簌晚这种龟缩起来,跟个泼皮无赖似的滚来滚去,还从床幔中伸出一只手扑腾着拽住他的衣袖。
一小截纤弱的玉臂,因过度用力,手腕上的青筋浮现,青铜纹路般漂亮。她虚虚地喊着二哥,手虚虚地拉着青灰色的衣袍边缘。
让宋珒疏想起了小时候养的一只猫,临死前也是这样可怜又无助。
但宋珒疏还是杀了它。
面色愈发阴沉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抽出被人攥紧的衣袖,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偏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疼得低声抽气的赵簌晚一发狠,攥紧了宋珒疏的衣袖不肯松手:“二哥,你忍心看十四娘血溅崇华宫吗?”
他刚想说“死不了”,话到嘴边却瞥见吴倾看着他二人拉拉扯扯,脸上极力憋笑,宋珒疏有些不悦地皱眉吩咐:“去找太医来看。”
领命而去的吴倾转身后笑开了怀,太子殿下向来从容不迫,只在纯煕公主面前屡次表现出无可奈何,若是宋珒疏真要扯出衣袖,赵簌晚恐怕是拉不住的,但怪就怪在,宋珒疏如此纵容她。
更漏声在夜里静悄悄的,白雪从枯枝上散落的动静很清晰,碎雪压在窗边,洇出湿湿的痕迹。
躺在床幔内的少年染了风寒,脑子昏昏沉沉的,他很想就此睡去,奈何床幔外的小姑娘死死攥住他的手,泪光婆娑。
宋珒疏手指动了动,想抽回手,奈何他实在病得难受,没有力气。
小姑娘圆圆的脸隔着一层床幔还是能够碍到他的眼。
“二哥,你千万不要睡……”严肃认真,生怕他不相信。
宋珒疏觉得可笑,他病了,当然要休息。
“阿树就是这么死的,阿娘骗我说它只是睡着了,可第二天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树,我吵着要见阿树,阿爹没办法,就跟我说,阿树其实是死了,死就是去另外一个世界,我不想让二哥去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没人陪我了……”
少年沉寂的心一动,嘶哑嗓音道:“他英年早逝,你节哀罢。”
他说不出什么情真意切能够安慰到他人的话,凭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做这样的事。
赵簌晚摇了摇头:“阿树已经活了十几年了,比我还大,不算英年早逝,是寿终正寝。”
宋珒疏觉得她说话没有边际,还很好笑,十几岁如何是寿终正寝?
“阿树跑得可快了,它刚来我家的时候,那么小一点,”抓住宋珒疏的手松了片刻,两手挥动比划了下大小,又很快钩住少年的手指,“但是它追着我咬,我每天都给它送好多吃的,这才和阿树玩到一处去了……”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说,床幔内少年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感情阿树是条狗啊……一股无名火自他心底烧起,他非常懊恼,就不该和赵簌晚说话,她养条狗,名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像他的名字……
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讲着和阿树的点点滴滴,床幔内的少年难得地安稳入睡,梦里有一只短腿黄毛狗和挺着大肚子的公鸡瞪眼。
细雪堆满窗檐,宋珒疏伸手接了一捧落雪,雪水从指缝间缓慢滑落。
三两孤鸿鸣,漏声渐长,枯草在烂泥中酝酿一个春日。
青年静静地立于温和的良夜里,侧脸剪影轮廓分明到凌厉的地步,霜华染鬓。
周太医和吴倾仓皇中未忘礼数,宋珒疏颔首示意,同他们一道入偏殿看赵簌晚。
“回禀殿下,公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再不能给她开如此寒凉的药,不然等到来葵水时,公主就要遭罪了。”周太医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微臣原不该插手殿下宫里的事,但臣不能违背医者的良心啊。公主是女子,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殿下应当找些宫婢来照顾公主。”
周太医只在早晨给赵簌晚诊过一次脉,却也发现这位纯煕公主总是一个人在崇华宫晃悠,不像旁的主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伺候,他不免想到了外界的一些传言,说太子殿下待下严苛,纯煕公主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在崇华宫寄人篱下,想必也是多有不易。
在宫里办事,原本不该多言的,只他年纪大了,不免多愁善感些,想着积些福报也好,这宫里的人,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他瞅了眼给赵簌晚递汤药的储君,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一瞬而过的念头,他不敢深思。
周太医头垂得愈发低了,得了宋珒疏的命后,飞也似的离去。
喝了药的赵簌晚其实已经没什么痛楚了,但是她答应魏执的事还没办。
躲在被褥里的赵簌晚继续哼哼唧唧。
周太医的医术毋庸置疑,赵簌晚既服了药,怎么还会身体不爽利呢。吴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属下再去给公主倒一碗药?”
宋珒疏不置可否,余光落在还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上,又很快避开。
“差不多得了。”
吴倾不懂,赵簌晚心里明镜似的,便也不装了,裹着被褥坐起来,杏眼里泛着些水光,狡黠灵动。
“二哥舍不得十四娘这条贱命?”
不仅嘲弄别人,而且不将自己当回事,恶劣的平等。
“舍不舍得,十四娘很快就会知道了。”宋珒疏看不到赵簌晚脸上的表情,他猜想应当是,片刻的惊愕,随后就是极力克制的激动和跃跃欲试的兴奋罢,清冷的面庞上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吴倾,寻个由头将那歹人带进宫来。”
赵簌晚心里又是一惊。以宋珒疏的手段,无须她多言,就能查到是谁夜里将自己掳走。
这是迟早的事,只是,赵簌晚没想到,这么快……
*
青鸟巷,安远侯府。
祠堂内新鲜的贡果还带着水珠,袅袅香烟缭绕在林立的排位前。
手脚被绳索绑缚的少年跪在地面,一言不发。
魏简看到他这个闷葫芦庶弟便气不打一处来,安远侯嫡系一脉到他这一代就只剩魏简一个,他原还有个嫡兄,是众望所归的安远侯世子,优秀的嫡兄还活着的时候,父亲何曾多看过他一眼。幸好,天妒英才,嫡兄年方二十便死在了北境疆场,魏简这个被当作富贵闲人培养的嫡次子才成了不可替代的唯一。
其他的庶兄庶弟见了魏简,要么避如蛇蝎,见了他要绕道走,要么跟个狗腿子似的谄媚,只有魏执令他感到很强烈的不适。魏简每次瞧他时,魏执总是低着头默默不言,就像现在即使跪在他面前,也没有任何的惶恐不安。
真没有个庶子该有的样子,跟他的嫡兄一样,心比天高。
这样的人,活不长久。
“你是何时巴结上我姑母的?”狭长的眼眯了眯,魏简招手令仆人停止了杖刑。
白色中衣泥泞不堪,血迹斑驳。
“贵妃娘娘不想脏了兄长的手,”面色惨白的少年半身都躺倒在地,眸光涣散。
他知道如何避重就轻,挑起这个蠢货的愤怒。
多么可怜的姿态,多么卑微的言语,可落在魏简手中却格外刺耳。
什么叫不想脏了他的手?所有人都在为他着想,要做他的主。
“贵妃娘娘腊八宫宴后,见过缬然一面,”魏执想了想那女人自负又贪婪的笑,染了红蔻丹的手指上满是鲜血,“娘娘为魏氏考虑,认为纯煕公主配不上兄长,便着缬然悄悄除去公主。”
即便赵簌晚是个徒有虚名的公主,在宫里凭空地消失或者死去,那也是在挑衅官家的威信,官家如何能善罢甘休?
妇人心胸,目光短浅。魏简不屑地瞥了奄奄一息的少年一眼。
赵簌晚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要的东西,也应该由自己亲手摧毁,轮不到其他人动手。
“本世子有的是法子折磨她,用不着你们多手多脚。”
“缬然知晓了,不敢擅专。”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回答,魏简心里很不舒服却也无处发作,他已经着人拿家法伺候了这个庶弟,留着他一口气,并非怕闲人议论,说他为兄不仁,残杀手足,而是忌惮他宫里的姑母。
魏贵妃虽是他的亲姑母,却早在他出生之前就进了宫,和他委实没有太多情谊,只是看在他父亲和嫡兄的面子上,照顾魏氏宗族利益罢了。
要真杀了魏执,岂非寒了姑母的一片好心,要同她交恶?
“知道该怎么同姑母复命吗?”魏简眸色深沉,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少年尚未应声,传话的仆从便匆匆跑进了祠堂,在魏简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还拿了腊八宫宴初入宫人员记载的书册誊本给他。
魏简脸色几经转换,他倒不是因为魏执欲谋杀赵簌晚之事暴露而惊讶,只是没想到赵簌晚回宫后居然住在了崇华宫,由储君亲自教导,其他的皇子公主可都没有这份殊荣。
究竟是乾宁帝刻意抬举赵簌晚平息魏家低娶的不甘,还是宋珒疏自己看重赵簌晚呢?
但无论如何,既然宋珒疏已过来兴师问罪,并且已经准备好充分证据指认魏执,他便顺水推舟将人送出去,一个无足轻重还且不能为他所用的庶子,不值得保下。
亲自将魏执送到吴倾手中后,魏简并未同吴倾客套几句,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他还是认得些的。
面前这个黑衣男子,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必多费心思。
吴倾没有命人押解魏执,他见到这少年的第一眼,便觉得他不像善茬。
被族人推出来当杀人的匕首,替罪的羔羊,原本是条必死的路,居然被他另辟蹊径走活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心机深沉如此,还会用蛊术操控人心,不容小觑。
说不准他吴倾以后也要在这少年手底下做事,他丝毫不担心魏执取代他在宋珒疏跟前的地位。他向来自由惯了,无拘无束,知道自己并非能够长久混迹于官场的人。而且,主子得了更好用的刀,事情办起来也会轻巧很多,他领同样的俸禄,做更少的事情,岂不乐哉?
魏执沉默地跟在这黑衣人身后,只觉他甫一露面,便深不可测,不肯多说一句话,想来是个心机深沉不好相与的人。
走在前面的吴倾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压榨新来的,好早些带上一大笔钱退隐江湖。
心怀鬼胎的两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崇华宫。
“嗾”的一声,利箭破空而至,飘摇的雪粒在空中打了个转才恍然落下。
魏执握在箭身的手掌被擦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痛感在寒天雪地中格外挠人。
利箭顶端堪堪停留在他颈前,根本就是奔着取他性命去的。若非他手疾眼快,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二哥!”赵簌晚心有余悸,嗔怒地看向宋珒疏,身披鹤氅的青年张弓又搭了一箭上去,对准刚跨过崇华宫门槛的魏执。
这射箭虽然是对着魏执的,但和直接对着她有什么两样?魏执死了,她还怎么活?
赵簌晚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一旁持箭的青年神色淡淡:“孤这是为十四娘报仇,在你毒发身亡之前,孤让他为你陪葬。”
冷静下来后,赵簌晚知道自己目前对宋珒疏还有用,宋珒疏是不会让她死的,连带着魏执也不能死。
这一番恐吓的说辞是专门给门口孱弱的少年听的。
“十四娘舍不得二哥。”赵簌晚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宋珒疏的恶趣味还真是有些别致。
小人难得得志,她要好好旁观魏执的狼狈,也没管宋珒疏面色有多难看。
少年抬眼望向主殿廊台上的储君,他搭好了箭,微微侧首同身旁的女子交谈。
姿态悠闲,语气从容,却又陡然将箭尖对准了他。
孤鸿一阵悲鸣,积雪散落一地。
宋哥看晚姐:虚伪
晚姐看宋哥:死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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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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