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融化,水珠自瓦檐滴落,一滴一滴,沉寂在静悄悄的夜里。
粗粝麻绳在女子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她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动弹不得。
一瓢冷水浇落,赵簌晚骤然清醒,微微翘起的睫毛沾着水珠,分开时有些艰难,她眼眸微眯,审视周遭,全然没有阶下囚的惊恐慌乱。
这是一间废弃的柴房,堆成一屋高的木棍因潮湿生霉,空气中浮尘飞扬,窗边尚能见几分寥落寒光,少年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微微后侧,妍丽如艳鬼。
“阿姐怎么醒了?”他转身,纤细手指贴上脸边褶皱,当着赵簌晚的面慢悠悠揭下一张属于宋钰的面皮,人皮面具薄如蝉翼,透着冷光。
“古法记载,将活人面皮生生割下,再用特殊药物浸泡,便可做成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今日有幸一见,所传不虚。”
冰冷刀刃贴至女子脸颊,鬼气森然的刀身上映照出少年一双狡黠的狐狸眼:“阿姐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将你这张脸皮割下来了。”
水滴从眼角滑落,若非她嘴角讥诮的弧度太明显,少年简直要以为她害怕了。
“你也不嫌脏。”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惹怒他。
“阿姐有所不知,”薄刃在女子颈前留下一道血印,浓郁的药香四逸,少年无辜地笑了笑,“这皮要新鲜的,要趁人活着的时候剥下最好,阿姐最这么硬,想必也是不怕吃苦头的。”
“郎君不妨在我死前留下名号,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对方没有在见面之初就杀她,要么是那地方行事不便,他怕查出来牵连到谁,要么就是根本没打算杀她,只是在恐吓她以便利益最大化。
不到最后一刻,底牌尚未揭晓,一切都还有转机。
“公主无需多言,她要你的命,没人能救你。”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说话做事时而天真顽皮,时而狠毒老辣,变化多端,叫人看不透。
衣袖上的银线豹纹泛着冷光,和这凶兽很是相配。
赵簌晚蓦然抬眸,冷漠面色正好落进少年眼底,然后就变成了一种了然于心的笑。
“他能给你的,我加倍给;他给不了的,我也能给。难不成你真的甘愿一辈子屈居人下,魏家郎君?”
魏执终于敛了笑,第一次正视面前女子。
赵簌晚知道自己猜对了,这银线豹纹,她只在腊八宫宴上见过一回,还是在魏简的身上。但她记性还没好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只是在听这少年说非要自己性命不可,这才想到了魏简身上。
“魏简这人,凶恶在外,却没什么真本事,”她头往后一仰,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少年刀下,仿佛生死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魏郎君每天在这种废物面前藏拙,肯定很辛苦吧。”
“你不必激我,”魏执先前以为,赵簌晚质问他究竟是何人,只是诈他一诈,未料对方竟然把他的身份摸了个差不多,他晦涩一笑,“你若不死,我就要吃苦头了。”
“我若死了,你才真真要吃苦头。魏简借你之手铲除我,第二日一早太子殿下便会知晓并彻查此事,魏郎君,你说,你的好兄长会不会将你推出来呢?”
薄刃还在向肉里推,赵簌晚神色如常,继续道:“可魏郎君若是与我合作,共同为太子殿下效力,将来,别说区区安远侯府,大颂的天下亦任你施为……”
少年单薄眼皮一掀:“为了公主几句话画下的大饼,我就要背叛安远侯府,与魏氏作对?”
“魏郎君不相信,就留我一晚,明日二哥发觉我失踪,定会着人来寻。”见魏执陷入沉思,赵簌晚略略向后移了一些,避开他搭在自己颈上的刀刃,后知后觉的痛感令她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魏郎君不敢赌?”
魏执是魏家庶子,嫡兄魏简虽不算才智过人,但出身摆在这里,只要他不做什么忤逆君上背叛宗族的事情,他都会继承安远侯府的家业,魏执要处处被他压一头,这辈子注定是个富贵闲人。
赌赢了,就算搭上了太子,他向来自负,只觉自己差个机遇。若真能为太子效力,日后就是从龙之功,何愁不能在朝堂纸上一展鸿图,就是与这个魏氏为敌又有何妨?
若是赵簌晚在太子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他就赌输了,魏氏便会对他起疑,十几年的隐忍蛰伏付诸东流,一个野心十足的庶子如何见容于宗族?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
魏执犹疑之际,赵簌晚不动声色地寻找着李顺的踪迹,光线有些昏暗,但人影依稀可见,在离赵簌晚不远的柴堆处,一个被绳子捆住的男子昏睡在侧……
“赌,也讲求个胜算。”魏执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谈判两人的位置复归原位,赵簌晚仰起头:“魏郎君不相信,就将我在此处关上一晚,第二日,听到我二哥寻人的风声,不就能确认我在他那里究竟几斤几两了么?”
明日,听到这个时间点,魏执哼笑出声,除日,是个大吉的日子,徐昌宗的案子应当有个了断,到时候宋珒疏只怕忙着在官家和朝中元老之间斡旋,哪里有时间管赵簌晚这么个小插曲,哪怕赵簌晚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重要,宋珒疏也当有个取舍。
“看来,公主时运不济。”
他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向并没有令赵簌晚就此放弃,反而是穷追不舍道:“我和魏郎君一样都不想死,明明有更好的路摆在你我二人眼前,魏郎君为何试都不试一下,就要认命?”
狡黠的狐狸眼里彻底失了笑意。
“魏郎君不愿与我合作,共同为太子殿下效力,不若让我为魏郎君效力,成为太子殿下跟前的眼线。”
她眼神凌然,毫不作伪。
魏执留她这么久,在今晚,已然杀不了她了。这个人实在和他太像,有野心,狠毒,还很惜命。
“不忠心的人,活不长久。”魏执侧首,瞧了瞧不远处昏睡不醒的男人。
“能活一刻是一刻。”
*
金水桥上,上朝的官员鱼贯而过。
刑枷在身的徐昌宗只穿着件单衣,风雪呜咽,他背影萧索,向垂拱殿内走去。
太子轿辇经过时,徐昌宗躬身行礼,他头垂得很低,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可宋珒疏掀帘,命他抬起头时,那一双眼,依旧令他过目不忘。
有一股倔劲,却不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
“别让你的先生做无谓牺牲。”
一句话,就让徐昌宗努力维持的平静崩塌,他望向宫道上渐行渐远的轿辇,无声地笑了笑,他所背负的道义,他所效忠的君父,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前路万劫不复,他一人身死殉道也就罢了,却偏偏还拉着他的先生,逼得秦阙为他赴死。
秦阙站在文官行列,频频有人向他递来窥探的目光。议政的官员们上报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今日最大的案子,就是徐昌宗的事,他“诋毁”官家生母,小小徐修撰死不足惜,可他是秦祭酒的得意门生啊,这可干系到世家大族和庶族士大夫们的矛盾。
秦祭酒祖上也是庶族,科考得了官位却并未打算教后代当富贵闲人,反比一般的世家大族更重视诗书教养,素来为寒窗苦读的学子推崇。
秦阙任这国子监祭酒可以说是世家大族和庶族子弟妥协后的结果,上一任国子监祭酒乃出自传《礼》的郑氏,汴梁世家联合保举,官家也同意了。不想,汴梁和周边地区的考生居然在科考一月前,大街小巷游起街来了,这可不得了,一连三日,将官邸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怜郑祭酒,新官上任位置都没坐热乎,火就烧到了自个儿家门口。
朝中庶族出身的大人们和闹市上游街的学子同仇敌忾,将这郑祭酒的事儿翻了个底朝天,要真说起来,他的作风说不上十全十美,倒也算正常,可哪里经得起一群人底朝天的扒。
最后还是官家拍板,择了秦家这么一个从庶族到世家的典范,算是个朝中的大姓们一个交代,更是让那些个寒门子弟看到,只要好好读书,效忠君父,就能过上金尊玉贵的体面生活。
秦阙深知,他这一脉,只有秦臻这么个嫡出的女儿,她悟性再好,天赋再高,却也因为女子的身份难当大任。他毕生所学都传给了徐昌宗这个学生,若保不下徐昌宗,秦氏家学无人传承,朝廷也将少一个可堪大用的人才。
但保下徐昌宗,国子监祭酒虽不是什么肥缺,可它是大颂朝选贤任能的关键,若是落到歹人手中,民意难达天听,朝政由世家把持,终成江山易代而权贵固化的局面。
他年逾五十,这位置,他也守不了几年了。
乾宁帝第三次质问徐昌宗时,秦阙出列了,在官家和百官的注视下,他脱下长翅纱帽恭恭敬敬放在一侧,撩袍叩首。
“秦祭酒这是何意啊?”乾宁帝尚在气头上,但是该给秦阙的面子一分没少,他深深看了眼秦阙,示意他不要插手此事。
于人君而言,当不惮诽谤,更该给臣子秉笔直书、直言进谏的机会,但于人子而言,为父母尊者隐讳,是在尽自己的孝道。秦阙如何能将错误归咎到乾宁帝身上?
这是一个不解的局,不死不休。
“回禀官家,”秦阙没有多看一眼徐昌宗,大理寺狱一别,便是最后一面,“徐修撰乃老臣的学生,他诋毁孙太妃实乃无心之失。”
“秦祭酒,你可想清楚了?”乾宁帝陡然站起身,不怒自威,殿内群臣俱是俯身在地,不敢多看天子一眼。
宋珒疏淡然地立在一边,同臣服的众人格格不入。乾宁帝只当他生性淡漠,做惯了冷眼旁观的事,目光在他身上并未过多停留,便听见秦阙苍老的声音。
“文远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会这样执拗,也是因为他盲目地爱重先生,他年轻气盛不知分辨是非,才酿成大错。是老臣醉酒后胡言乱语,说了诋毁孙太妃的话,他不过依葫芦画瓢未加核查便记了上去。若论罪行,臣则远甚徐修撰!”
长久的静默被男人低沉的声音打断,魏简膝行出列,甫一叩首,便道:“秦祭酒同徐修撰当真是师徒情深。都说‘教不严,师之惰’,诋毁先帝嫔妃可不是什么小事,秦祭酒能为徐修撰做到此等地步,真是羡煞旁人。”
乾宁帝定然不会严惩秦阙,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当前的朝局。可魏简如此拐弯抹角说秦阙有意为徐昌宗顶罪,也是在给乾宁帝一个台阶,重新将罪责揽到无足轻重的徐昌宗身上。
就连朝中老谋深算的墙头草听了这话也得叫声好。
“秦祭酒爱徒之心确实动人。”乾宁帝冷淡道,很明显对臣子间师徒关系感到不满,尤其是这种关系表现得比君臣之情更加深厚时。
宋珒疏捻了下扳指,一言不发地看向秦阙。
“官家会错意了,”秦阙重新整理好放在地上的官帽,长叹一口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徐昌宗有罪,那我秦阙第一个当斩!”
始终埋首的青年,自入狱后第一次在垂拱殿抬头,只见淋漓的鲜血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和小时候先生带他去郊外所见的漫山红枫一样,洒在了金柱上。
“先生……”左手手背上留下两排血肉模糊的牙印。
*
刀刃很钝,竟割破了秦臻的指腹。
赵簌晚放下手中木雕的人偶,拉着秦臻的手带她去房间内找太医瞧一瞧。
自魏执这个疯子放她回来以后,她立刻找了常来崇华宫问诊的太医瞧。要说把昨晚失踪、被人下毒的事情瞒着宋珒疏,这是不可能的。
寄人篱下,处处都是宋珒疏的眼线,她不说,才是真的不想活了。
只是,说也讲究个说法。
“秦姑娘注意日日换药,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周太医替秦臻处理手上伤口后,收了药箱,正欲离去,却又被赵簌晚拦住。
“周太医,我真的没问题吗?”她颇为紧张地攥紧了衣袖,一副很是惜命的样子。纵使周太医一大早就给她检查过了,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保证没看出任何问题。
“公主若是实在信不过下官,不妨另请高明,不要耽误了病情。”周太医摸了摸长髯,显然是将她当作无理取闹的小辈。
秦臻也笑了,只当她怕疼爱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初见赵簌晚时,秦臻只当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被规矩拘傻了的公主,然后就听到她替自己出头,还说了好一番真知灼见,羞得秦臻都不好意思了。可第二日见面时,她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拉着秦臻教她写字,写累了就怂恿秦臻一起雕木头人。
总之,和她相处很舒服。
被人用善意喜欢的目光打量的赵簌晚得寸进尺,在周太医离开后,拉着秦臻要去看话本子,临出门一脚,却见门口站着个潇洒俊秀的宋珒疏。
绯红官袍愈发显得他皮肤白净,白玉革带在腰间留出大片空地。这种宽大的革带配在身上,通常不显身材,甚至令人看起来臃肿宽大,可穿在宋珒疏身上,反倒衬出了他优越的骨相,风姿卓绝。
他有选择地忽视了赵簌晚满面虚伪的欢喜,还有无形中摇动的尾巴,而是对行礼的秦臻说:“秦姑娘这几日先回府罢。”
秦臻心中一动,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她又不便多问宋珒疏。
“张晟,你送秦姑娘回府。”
接到命令的少年忙不迭躲过秦臻探究的目光,只觉得气运不佳,怎么每次都要把这种抓心挠肝的事情交给自,他心里自暴自弃地想,可行动起来一点儿也不耽搁,立马命人套车陪秦臻回府。
留下一个脸都笑僵了的赵簌晚独自面对宋珒疏的盘问,也不算盘问,因为宋珒疏只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品茶。
纤长睫羽被水汽蒸得有些湿润润的,宋珒疏还是淡漠疏离的样子:“十四娘彻夜未归,是去见什么人?”
他好像总是什么都不在乎,却又满腹阴谋诡计算计他人。巨大的割裂感每一次都吸引着赵簌晚,想要将他这清高的面具撕开,将他所有的丑恶尽数袒露人前。
“二哥好没道理,”赵簌晚促狭地笑着,装模作样地耸了耸鼻,无法无天又没规矩,见宋珒疏眉头轻轻皱起,她笑得愈发真诚,“分明是二哥宫里护卫不利,才教我被歹人拐走了。二哥不先担心我有没有受惊,反倒无缘无故地质问我。”
红袍滑落,露出一截冷白腕骨,宋珒疏持茶盏的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女子包扎过的脖颈,两指宽的纱布上洇出血迹。
“既如此,倒是孤的不是。只不知,十四娘如何从歹人手中死里逃生?”他饮了一口茶,湿润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难不成,凭你倒打一耙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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