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日,观星都遇上了赵飞鸢。
赵飞鸢要么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要么拔草摘花,像个野猴子一般围着他打转。
烦不胜烦。
偏偏他越瞪她,她便越是吵闹。
这日观星好不容易早起了一会儿,以为终于甩开了那个莫名其妙缠上来的少女,正在溪边弯着腰打着水,一颗石子就被人丢进了自己的木桶里。
那石子拇指大小,自溪对岸的树上飞了过来,落在桶里溅了他一脸。
“哈,十环!”赵飞鸢从树上跳下来,笑嘻嘻说着:“是不是觉着我若不来,便闷了不少?”
观星用月牙色的僧袍抹了抹脸,想到越瞪她越吵闹,便敛了眼眸,只管做事,把桶里原本的水连同那石子倒了出来,重新打过。
赵飞鸢一步步向他走来,眼神亮亮的,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对着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触碰他的手腕。
观星后退了两步避开,又皱起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悦。
但却少了几分戒备。
赵飞鸢被瞪了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举止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可谓是唐突。
讪笑着假装挠了挠头收回手,赵飞鸢虚虚地比了比观星的手腕,解释着:“我看你怎么这么瘦?胳膊才这么点粗细,是不是你们那和尚庙里不给你吃饱?”
“我明日给你带吃的?”
赵飞鸢说着说着又有了点子,问:“你是不是从小没吃过肉啊?”
“明日我给你买山下的肉包子吃,怎么样?”
“那就说定了啊。”赵飞鸢又替他做了决定,明日她便早些下山,赶在小哑巴回寺里之前追上他就好。
她初见小哑巴时,以为是有人跟踪他。但这些天守下来都不见有什么异常,应当是自己想多了。
那明日离开一时半会儿也不要紧。
想象了一番小和尚吃她投喂的肉包子的场景,赵飞鸢心情便又好了几分,又在那溪边闹着要捉鱼。
赤着脚卷起裤腿,赵飞鸢跑去了观星打水处的下游,弯着腰念念有词,好似是在哄着鱼去她手底下。
偶尔真有几尾鱼游到她身边,她伸手去捉,结果鱼跑了,人一头栽在了溪水里。
观星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略微有些无奈,嘴角却也隐隐弯了弯。
赵飞鸢狼狈地从水里爬起来,见观星好似是笑了,顿时又精神了,总想再做些得寸进尺的事逗他。
于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献宝,脑筋一抽弯腰用手掬了水,往观星身上泼去。
殊不知她一站起来,穿着的白衣被水打湿牢牢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还有溪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进了胸口。
观星愣了愣,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身上,红晕从耳朵根扩散开。
赵飞鸢其实长得真的很好看。
面容精致,身姿修长,气质上更比寻常的胥国女子多了一分柔意,惹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少女心性烂漫,性子也不差。这样的人日日在面前打转,换了谁都有几分意动。
其实赵飞鸢方才随口说的话竟然是说对了的。
观星从小就在桑槐寺里长大,日日诵经打水或听师父教诲,他过去的日子如古井般无波。结果赵飞鸢来了,愣是把这溪水搅得不得安宁,也多了几分生动。
赵飞鸢浑然不知观星心中已是千回百转,还觉得面前的小和尚呆呆得很有趣,不停往他身上泼着水。
好一会儿,观星终于逼自己移开了目光,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挡,又想着离她远一些,结果脚下不注意,踢到了岸边一棵老树错综复杂的根,整个人脚底一滑,竟也落到了溪水里。
赵飞鸢吓了一跳,连忙蹚着水过去想扶他。
又担心被当成趁机占便宜的登徒子,想着拽着衣服将人拉起来,于是一伸手,便把人的僧袍扯开了一半。
赵飞鸢傻眼,心想这下好了,真成登徒子了。
观星呆了呆,随后只觉得气闷,半是羞便是恼,顾不上先拉好衣服,伸手用力拍开了赵飞鸢的手。
随着观星的动作,他锁骨处一道长长的疤也露了出来,被赵飞鸢看在了眼里。
赵飞鸢任凭自己挨了一记打,也不敢说什么,眼睛控制不住得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慌忙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想扶你起来,结果衣服太滑了,我就——”
“你闭嘴。”
观星说完,两人都愣了愣。
赵飞鸢小心地问:“你不是哑巴吗?”
这是观星和她说的第一句话,虽说是要她闭嘴——但她向来只听自己爱听的。
观星甩了甩衣袖,将衣服拉上去,然后自己走回到了岸上。
好在这溪水浅得很,底下又是些鹅卵石没什么淤泥,倒也不算弄得太脏或是太难看。
赵飞鸢小心翼翼跟着爬起来。只不过这下老实了,不敢再动手动脚,也不敢再用水泼观星,只是一脸委屈地站在边上看着。
锁骨上的疤痕若隐若现,沾了水还隐约有些刺痛,观星不自觉地抚了上去。
赵飞鸢见他脸色郁郁,以为他心里因着这疤痕难过,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要开口添乱。
“疼吗?”她试探着问,“你是在锁骨上纹了一朵花吗?”
“还挺好看的。”
“我、我挺喜欢的……”
观星听了这话呼吸都乱了,狠狠又瞪了赵飞鸢一眼,心中情绪难明。
都说了让她闭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不好吗?
偏偏是个长了嘴的愣头青!
谁……谁要她喜欢了!
观星左右气不过,瞥见自己放在溪边的水桶,三两步走了过去,默不作声地提起来给赵飞鸢又浇了满头。
喜欢往人身上泼水是吧?
观星气鼓鼓提着空桶往回路上走。
赵飞鸢连忙跟了上去,虽说是道歉,但自己先委屈上了:“你别生气了不行吗……”
是夜,桑槐寺。
撒了药粉的浴桶里,观星轻轻靠在沿上,闭目小憩。
他的手则下意识捂着锁骨上的那道疤。
屋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随后轻轻推开门,是个手里拿着盆的少年。
观星也没睁眼,显然知道来人是谁。
少年将一块软帕盖在他肩上,小声道:“殿下,再泡一会儿便起来吧。虽说天热,水凉了也是会风寒的。”
观星轻轻应了一声,手心里仍旧摩挲着身上那块疤,忽然问那少年:“这疤…是不是很丑?”
那少年奇怪:“殿下怎么忽然问这个?”
想了想又说:“殿下金枝玉叶,谁敢说丑——”话说到一半儿,那少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位置的疤痕,能看见的人,还能是谁?
自然是殿下以后的妻主了……殿下这意思,难道是心中有了思慕之人了?
少年心中有了计较,便知道应该怎么哄了:“殿下以后要嫁人,自然是要选对您顶好的。”
“她必定得看您哪儿都好。别说嫌弃这疤丑了,这疤落在殿下身上,她就应当觉得跟花一样好看才行。”
“否则殿下嫁过去这也受气那也被数落,图什么?”
要觉得好看么……?
观星心念一动,想起了赵飞鸢说过的话。
他忽然觉得都有些热,遂不自觉地整个人顺着浴桶往下滑去,将半张脸埋进了水里。
“哎呀,殿下……”
“经书抄得怎么样了?”
圆月挂枝头,赵飞鸢才在暂住的小院里想练一会儿自己那学艺不精的三脚猫功夫,冷不丁玄明真人又来打扰。
院中水缸里养着好几尾溪鱼,是她这几日趁小哑巴打水的时候捞的。这会儿感觉到动静,鱼儿摆了摆尾巴,在缸里兜了个圈。
赵飞鸢听闻来人的话,撇了撇嘴,直言道:“没抄。”
玄明真人叹了口气,说:“不抄就不抄罢。”
赵飞鸢见她今日改了口,倒有些不自在了,反问:“怎么?”
又忽然蹬鼻子上脸地求道:“既然不用抄经书……不如真人您教我练武呗?”
玄明真人自己寻了院中的石凳坐下,一本正经地拒绝:“不教。”
赵飞鸢气愤:“为什么?你们那三招两式,来个香客都能跟着舞两下,怎么偏偏防着我?”
“可别,你要是练死了,老道这小观还要不要了?”
“……这是何意?”
玄明真人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多说,问赵飞鸢:“你一个世家子,那还不是仆役侍卫围着,自己习武做什么?”
赵飞鸢也不瞒着,昂着头开始一本正经:“我迟早要脱离侯府。京城这些傻子,成日就知道争权夺势,无不无聊?”
“人生在世,当然要活得逍遥自在才是。”
“吃得好、过得舒心的平头百姓,不比日日如履薄冰的皇权贵胄强?权势不过是乱花迷人眼罢了。”
玄明真人看向赵飞鸢的眼神划过一丝怜悯,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玄明真人才感慨道:“你这丫头……说你通透,不如说是傻得可怜。”
“所以没了护卫,才想要自己习武?”
赵飞鸢无端被骂,也没多生气,只选择性听后一句,答道:“嗯,我爹虽说身在侯府,但也吃了不少苦。等我把他接出去就好了。我再学点武艺傍身,也能护住他。”
“……那为何不早些接他出府?”
“我爹总要我再等等。”赵飞鸢也有些疑惑,侯府对她爹并不好,却不知为何父亲一直拖着不走。
玄明真人复又叹了口气,忽然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玄明真人停下了脚步,背对着赵飞鸢道:“京城有人来接你,收拾好了便走罢。”
不多久,玄明真人说来接赵飞鸢的人便寻来了这小院。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一袭红衣,束发金冠,看着便是个有钱的主。
“飞鸢!”
赵飞鸢正坐在院子里发呆,听见来人声音有一瞬间愣住,缓了缓才惊喜道:“宋砚?”
“你怎么会来!”
宋砚是赵飞鸢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
宋砚家中行商,到了她母亲这一辈又搭上了官府的线,也算半个皇商,家财万贯。
有了钱,权自然就是下一步。
近水楼台先得月,宋砚的母亲为了铺路,豪掷千金在权贵云集的乌衣巷买下了一处罪臣的宅子,距离北镇侯府不远。
赵飞鸢就是这么和宋砚认识的。
寻常高门大户自然不会让自家嫡女和这种商贾之女扯上关系,但赵飞鸢当时无人在意,宋砚小时候又是白白胖胖一个团子,任谁看了都不讨厌,还嘴甜见谁都叫姐姐,赵飞鸢就这么被宋砚给笼络了。
那时赵飞鸢也还不是侯府中的独女,她还有几个同样庶出的姐妹。
但是她们后来都死了。
后来熟了,宋砚就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见了赵飞鸢便勾肩搭背,一口一个好姐妹叫着。
但今日她却不同,粗神经如宋砚,竟然也心事重重了起来。
宋砚勉强笑了笑,好不容易想到了话头,作势锤了一下赵飞鸢,嗔怪她:“你说你,为了一个男人,怎么把自己折腾到这深山里来了?”
“好女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啊赵飞鸢……跟我回京,我带你找漂亮公子去?”
赵飞鸢笑着推了她一下,反驳道:“我怎么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了?”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少女怀春啊,暗恋对象忽然嫁人了,我受一点情伤怎么了?”
赵飞鸢说完,便被自己这玩笑逗乐了,却见宋砚怎么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见宋砚神色不对,赵飞鸢笑意也淡了下来。
“先跟我回去吧,飞鸢。回去再说。”宋砚忽然低着声哀求她。
赵飞鸢眉头皱了起来,看得出宋砚有事瞒着自己,不禁追问:“你不说清楚,我为何听你?”
“我不走。”
她明日还要给小哑巴送肉包子呢!
宋砚咬着牙,在不大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遍,看上去烦躁不已。
赵飞鸢也不说话,抱着臂站在一旁,就等着宋砚说出个缘由来。
好一会儿,宋砚似是才下定了决心,眼一闭心一横,说出了句赵飞鸢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慕伯父,死了。”
赵飞鸢愣了愣,一时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上一阵无力。
“你在说什么?”赵飞鸢小心翼翼问道,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宋砚,生怕自己听错一个字。
还没等赵飞鸢问完,不敢睁眼去看她的宋砚便一鼓作气重复道:“慕伯父死了!”
“你爹死了!!”
宋砚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也一字一句砸在了赵飞鸢的脑海里,让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爹,慕昀,死了?
这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第二日,桑槐寺。
佛香袅袅,自大殿飘入偏室,熏得几个上早课的小和尚昏昏欲睡。
观星却一点困意都无。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无意识地盘动着手中的佛珠,神思却早已不知去向。
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眠,闭上眼就是赵飞鸢向他探出又收回的那只手。
她为何向他伸出手……又为何放下。
须发皆白的老住持念完了一小段经,抬眼便注意到了座下弟子的异样,心中微微叹息。
“观星。”
“观星?”
听见住持唤了自己的法号两遍,观星终于回过神来。
“师父。”观星低垂下眼眸,想掩饰方才的心不在焉。
住持叹了口气,道:“你心不在此。”
观星动了动唇,迟疑着说:“弟子只是在想,该去山麓取水了。”
“今日可以不必去。”
观星一愣,忙说:“凡事不可废一日。一日废,日日废。”
“弟子……弟子应当去。”
住持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如身后墙上的佛像,忽然道:“莫要忘了你的初心。”
观星敛下眼眸没有接话。
沉默了片刻,他倏地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退出了偏室,拿起一早放在外面的木桶,往外走去。
只是课业而已,观星试着说服自己。
和任何人无关,他去山麓取水,只是自己每日要做的课业而已。
该牢记的他也都记着。
只是等出了桑槐寺,他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身影。
桑槐寺的大门前,转角树影下,赵飞鸢向来将他送到此处便止步,如今空无一人;
路过山腰竹林外,雾里小道上,赵飞鸢第一次厚脸皮要与他同行,仍是空无一人;
再是山麓溪水旁,涓涓溪流里,赵飞鸢卷起裤腿非要闹着捉鱼吃,依然空无一人。
观星在溪边愣了一会儿,又往溪对岸的树上瞧去。
山间空明,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了。
观星的眼眸黯淡了下来,取水的手都有些抖。
说什么觉得他太瘦,说什么要给他带吃的……原来都只是随口哄人罢了。
就像她骗那溪水里的鱼一样。
好在他本就没打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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