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在京城城外不远处,从下山到抵达北镇侯府大门,骑马也不过两个时辰。
赵飞鸢将宋砚远远甩在了身后,一路策马往回赶。
侯府的大门在深夜被用力地砸响,守夜的下人慌忙过来查探,还以为是有人上门闹事,开了门正要摆出嘴脸教训,就见神色晦暗的赵飞鸢径直往里闯去。
“小、小姐怎么回来了?!”
“小姐,没有大人的令,您不能……”
赵飞鸢一言不发,手中握着的马鞭指向了阻拦她的下人。
下人缩了缩脖子,到底还是退到了一旁。
她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裙,在夜色里穿梭着——穿过庭院和回廊,假山和花圃,往侯府不起眼的西北角跑去,最终隐没在黑暗之中。
侯府的西北角落里,窝着一座小小的院子,寒酸得仿佛是下人的住所。
但那是赵飞鸢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即便后来府里另外替她置了住处,她也没有走。
而如今小院中只点着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小小一点烛光外包着层惨白的纸罩子,悬在房门前的梁上。
赵飞鸢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走到门口了,却反而不敢进去了。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说不定……阿爹已经睡下了。
门却很快被打开。
头上绑着块白色粗布条的少年打开门,红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门外的人。
看清是赵飞鸢以后,那少年愣了一愣,随后忽地又哭了出来。
他上前两步拉住了赵飞鸢的袖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爹呢?”赵飞鸢似乎是在明知故问,却还是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歇了吗?”
那少年见赵飞鸢这般问,更是哭得喘不上气来,摇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房里又传来一声叹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仆走了出来。
“阿树……你先下去。”那老仆和叫阿树的少年一样,头上绑着白布条,身上的衣服如今不仅破旧,还染了不少尘土。
赵飞鸢把希冀的目光放到了这老仆身上,又问了一遍:“容伯,我阿爹呢?”
“已经烧了。”容伯尽可能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但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他双眼无神,甚至没能将目光放在赵飞鸢身上。
赵飞鸢搭在门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刚立了牌位……去给你爹磕个头吧。”容伯微微侧身,让开条路要赵飞鸢进去。
仿佛行尸走肉,赵飞鸢缓缓走了进去。
赵飞鸢身后,容伯摸索着走了出去,又摸索着替她关上了门。
室内安静极了,只有窗外蝉鸣一阵阵传来。
薄薄一块木头做的牌位,立在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上。
赵飞鸢在牌位前跪了下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自己主动跪下。
她赵飞鸢天生难管教,侯府轻待他们父女,她也从未想过跪到北镇侯或是正君面前去假意讨好,她只想着终有一日要抬着头从这里走出去,叫他们知道她赵飞鸢,根本就不把什么爵位看在眼里,也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她只在乎那些在乎她的人,她爹慕昀,在她心里便是第一个。
就算他只是北镇侯府上一个卑微的侍人。
赵飞鸢是慕昀和北镇侯所生的庶女,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所谓母亲,只有偶尔在府中宴席上,远远看过几眼。
没错,北镇侯是个女人,这是个女尊男卑的世界。
若是平民倒还好,一双人共同操持一个家。但凡权和贵占了一样,那便是女人在外升官发财,男人服下孕药,终其一生在内院替女人传宗接代。
赵飞鸢是个女子,还出生在侯府,这听起来于她好像不错。
但事实并非如此。
赵飞鸢刚出生时,北镇侯刚娶了正君过门。可那会儿府里早有无数通房小侍,连像她一样庶出的女儿都有了好几个。
好在最初几年,府里还算风平浪静,她被她爹藏在这不起眼的小院里,总算是平安长了几岁。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生在侯府是一种磨难的?
或许是从她爹被人踩着脸躺在混杂着雨水的泥地里,艰难地转过头要赵飞鸢别看自己的时候。
她那时候真的吓坏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对她阿爹恶意这么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飞鸢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她那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这是个女人生来比男人尊贵的世界,也是个上位者可以肆意践踏下位者的世界。
但她还是不懂,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她和她阿爹天生就要被人欺负?
慕昀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赵飞鸢牢牢护在了身下,而赵飞鸢眼睁睁看着慕昀吃那么多苦,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那之后,慕昀在床上躺了很久。容伯日日出去挨打挨骂,换来一些汤水。
那些厨房下人不要了的馊了的馒头稀饭,根本养不好慕昀的身体。
就算这样,每次容伯带回来东西,慕昀还要对她说:“饿了吧?阿鸢先吃,阿爹不饿。”
慕昀总是要赵飞鸢先吃,自己和容伯再分剩下的吃。
赵飞鸢哭着不要吃,慕昀就动手打她。
怕慕昀打她用了力气,身体更加不好,赵飞鸢于是每次都被逼着吃下去那些好不容易拿来的食物。
那段日子,赵飞鸢这辈子都不想回忆,因为她阿爹过得太苦了,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只能在人为造成的苦海里浮沉。
好在事情总算有了些转机,侯府里的管家忽然留意到了他们父女,吃穿用度终于稍微好了一些些,但还是连下人都不如,不过至少能吃个半饱了。
但是慕昀对她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赵飞鸢后来才知道,侯府里的那些庶女,许多都消失了。
于是在她六岁时,赵飞鸢忽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
侯府里的大夫居然来替她诊脉了。
赵飞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以后她爹好像松了一口气,不那么紧张她了。
彼时侯府的庶女,只剩下她这个生了一场大病的人。
再大一些,赵飞鸢长到了七八岁,侯府里的下人对她忽然尊敬了起来,甚至管家还安排了教她修文习武的老师。
但是这些人对她爹还是一如既往的无礼粗鲁。
对此慕昀却浑然不在意,只让赵飞鸢好好珍惜机会,多学一些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赵飞鸢却更在意另一件事,她那时候就萌生了离开侯府的想法。
“阿爹,我们搬出去吧?”赵飞鸢总是缠着慕昀说这种话,“我,你,还有容伯三个人。随便找个村子先住着,赁一块地,我再去做些小买卖。”
“等攒了钱,我们就买一块地,不租别人的了,我再给您找个好女婿……”
慕昀每次都哑然失笑,“你才这么点大,就想着要替我找女婿了?”
“还有,这些种地做买卖的,都是谁教你的?”
赵飞鸢吐了吐舌头,她开始上课以后,常常能偷听到外面的下人唠嗑。那些下人都说等出了侯府,便这般过活。
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动不动就得跪下,不用担惊受怕哪天主子要责罚。
她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侯府庶女这种身份,还不如不要。
但是慕昀却一直没有松口,只让赵飞鸢跟着师父好好学,要她冷静,要她沉稳。
“别多想,阿鸢。”
“静下心来做事,不论今后遇到什么,都要先沉住气,知道吗?”
赵飞鸢虽说应下了,可性子本身却没改。
不过好歹也算是静心学了些东西。
赵飞鸢的文学得还算不错,武却学得一塌糊涂。
差到连赵飞鸢自己也有些担心学武不精,等出了侯府以后保护不了她爹和容伯。
对了,后来还多了小树。
容伯在侯府另一处小院里捡来的,被人当不要的东西一样丢在地上的小树。
身上带着伤,饿得昏在地上的少年,因为容伯一时的不忍心到底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后来再说起出府的事,赵飞鸢给小树也安排了活。说是让他去养一池塘的鱼,等鱼大了,她就赶着驴车送去酒楼里卖。
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有慕昀时不时受到的轻慢,赵飞鸢出府的心愿愈发强烈,甚至有些等不了了。
世家大族里庶女的生活实在非她所愿,若是说有什么好让赵飞鸢留恋的,那大约是因为姜淮。
但是这念想也在不久前断了。
姜淮是隔壁云安王的小儿子,赵飞鸢小时候趴在墙头,遇见了在隔壁墙角下偷偷哭的姜淮。
王府里的教养公公对他很是严苛,他从小娇生惯养禁不住训,又不愿意在人前服软,就强撑着挨训,然后趁没人的时候一个人躲去角落里哭。
赵飞鸢撞见他哭了几次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始给他讲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惨事。
本来赵飞鸢就够惨了,她还要添油加醋地说出来,把姜淮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你现在也还饿着肚子在地上捡吃的吗?”姜淮问她。
赵飞鸢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姜淮都偷偷给她投喂了不少吃的,他的性子也真的坚强了不少。
那些吃的实实在在帮了赵飞鸢的忙,大多都被她带回去,让她爹、容伯和小树改善伙食,她自己则在府里师父那儿吃饱喝足了再回来。
如果她小时候的经历里有哪段回忆起来是不苦的,那和姜淮在一起的时光或许占了很大一部分。
然而去岁,姜淮年满十五,到了婚嫁的年龄。
他步了王府嫡兄的后路进宫了。
在那之前,进宫的事姜淮半个字也没有透露给赵飞鸢。甚至等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赵飞鸢都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姜淮出了远门。
这次被罚去苍山,也是因为赵飞鸢终于忍不住想知道好友去向,趁夜摸进了云安王府找人,却被王府的守卫发现,告到了北镇侯面前。
她这才知道姜淮的去向。
于是这侯府她是一点也不想呆了。
被发配苍山之前,赵飞鸢认真和她爹慕昀又说起出府的事,与往日她提起此事的反应不同,她爹这次没有再模棱两可地敷衍她。
临行那日,慕昀摸着赵飞鸢的头说,“等你从苍山回来,我们就收拾东西。”
“到时候去哪儿住可想好了?”
“在住处边上种一片竹林吧?阿爹想要一片竹林,做梦都想。”
赵飞鸢得到这个回答高兴坏了,忙点头说要种、要种。
她去苍山第一日就看中了山道边那片竹林,心想,到时候可以来这挖些小竹。
谁知道不过短短半月,她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烧了呢?
赵飞鸢的手摸上那薄木板做的牌位,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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