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我得再跑回去。”
安德烈随便坐在满是泥土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天。
系统没有赞助一个好天气,阴沉沉的夜幕寻不见半颗星星。
“什么事总要有头有尾,还有四天才结束。”
“如果能早点达成任务目标,会比截止线更早。”
海因茨沉默一会,也坐下来。在这样的气氛下,双方暂时无心吵架。
他们看上去全都脏兮兮的。
内网模拟给出的环境相当真实,刺激大脑皮层的电流告诉人们,什么是伤痛和疲乏,什么是寒冷与饥饿。
战线反推的第三天,所有人都不好过。
食物匮乏,劳累堆积,见了鬼一样的季节每天都在寒风呼啸。
“旧地的人类……”
金发的指挥官冻得想打喷嚏,他将手指紧紧地藏在袖子里。
“很厉害。”
“他们的武器还很落后,也无力改造自然环境。”
“联邦认为这样的时代和眼下情况相去甚远,所以并未大量投放在内网里,我还是第一次刷到这张图。”
“死了约六千至七千万人。”
高大的男人没有转头。整个防御工事被笼罩在黑暗中,除去远处执勤的士兵,其他人选择在天亮前抓紧时间睡上一会。他们不敢放松,将枪支枕在头下,于酷寒的冬夜里挤成一团。
“平民和士兵,直接或间接死于这场全球性战争的人,最后全都变成一个数字。沙瓦勒的惨剧只占据它的十分之一不到。”
绿眼睛直直地看过来。
“你的历史很好。”
Ignis的指挥官说:“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学无术、讨厌上课的类——”
下一秒,厚重的大衣劈头盖脸地砸下,将他糊了个严实。
海因茨一瞬间如同被纸盒子罩住的猫,本能地想要蹿出去,结果被一只手往下按了按。
“忍一忍吧。”
安德烈笑嘻嘻的声音里透露着些幸灾乐祸。
“这件衣服脏了点,但总比冻着强。您的手都在打哆嗦。”
被盖住的一方,想问男人在穿越火线时从哪里刮来的多一件衣服。
但涌上来的温度让他将所有多余的话都咽了回去。
“早期的人类被困在太阳系之内。他们没有想到等这场席卷全球的战争结束,民用航空会逐渐走入群众的视野;而短短几个世纪后,宇宙大移民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安德烈的视线始终望向夜空,没有停留,仿佛透过内网的旧梦在看着遥远未来的某处。
“您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尽早完成任务目标。”
刚回答一半的Ignis指挥官,在看清对方表情的瞬间,理解了部下的意思。
“你是指出去后……”
有那么一小会海因茨没说话。
当他再度开口,目光垂落,看着脚旁的地面。
“同伊莲娜谈一谈。如果她想走,我会找关系为她写推荐信。”
那些黯淡的金发垂落下来。
“她不应该在我身上耗费一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如果需要别人为我所作出的决定买单,那必然是错误的。”
“但如果她决定留下来,我就想办法把Ignis的驻军基地整理一遍,别再让那些士兵跟着我一起烂在边境星球。”
“在我的故乡……”
安德烈突兀地发出声音,选择的话题也毫无关联。
“有着相当独特的地表风貌。”
“渡过海洋,是大片的沙漠。人们浇筑起庞大的钢铁要塞,指向群星的武器永不休眠,就像旧地的人类于安条克、的黎波里、埃德萨的尽头建立起千城之城耶路撒冷那样。”
Ignis的指挥官在不被气到爆血管的时候其实话很少,坐姿也体现出良好的教养,比普通的粗糙男人要安静得多。
这令安德烈难得生出一点闲聊的心情。
“我在十三岁的时候试图横穿那片空无一物的荒漠戈壁,抵达海边的星港。”
绿眼睛睁大,带着些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好奇,但长久以来的敌对情绪让他的长官很难拉下脸来问具体情况。
对方只是无意识地凑过来一点,又凑过来一点,活像一只轻手轻脚的猫。
“我想送一个人走。”
安德烈说。
“我想送她远远地离开,去往联邦或是帝国,随便哪颗星球,永远不要回头。”
海因茨意识到,对方在描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而这个话题可能和自己这不服管教的部下对待伊莲娜的态度有关。
海因茨本人的十三岁过于循规蹈矩平平无奇,他读着最好的学校,拿着最好的成绩,准备在未来的某一天顺利毕业,然后依照霍斯特的安排进入军队。
尽管他和面前的家伙不对付,但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论点什么。
“你成功了吗?”
他轻声问。
安德烈笑了。
“差一点。”
深棕色眼珠的男人回答。
“当肉/体的疲惫达到极限时,人类很容易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信仰。我发誓会将自己的生命与鲜血长留在那片沙砾之上,绝对不会回头去看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我的一生中有很多次接近死亡的时刻,但没有哪一次那么近,近到我几乎听见神明垂落的话语。所有攀登绝壁的危险和深潜的恐惧同徒步穿行沙漠相比,显得那样不值一提。如果有哪一个瞬间,祂让我走出绝境、抵达绿洲,我会毫不犹豫地信仰祂。”
“但是没有。”
含笑的语气中难得带着点温和的情绪,安德烈第一次转头看着还没学会如何掩饰好奇的长官。
“我在沙漠里看到了太多的荆棘,却唯独不曾见过任何一簇花朵。逃走得太过仓促,我们没敢带什么装备,我割开自己的手腕给同伴喝,然后带着她花费了整整四天的时间奔向海边。”
“而那些无用的神灵,一次都不曾出现过。”
“然后呢?”
海因茨没有去问对方和所谓的“同伴”的关系。大部分人在听到这个话题时,或许会本能地想到私奔或是青少年的离家出走,但他觉得不是那样。
他的部下在说起这个话题时,声音的深处泛着血腥气,好像冷酷地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动摇。
“你说差一点——”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男人给他的嘴里塞了点东西。
在Ignis的指挥官本能地想将不明物体吐出来时,安德烈粗糙的手指抵着他的下颌,往上轻微地抬了一下。
“别吐。”
对方的声音恢复成那种笑嘻嘻且无所谓的调子。
“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在这张地图环境下,它可是硬通货。”
“虽然放在口袋里有点化了,但我一直小心收着,不脏。”
海因茨先是尝到一点甜味,继而绵长的苦涩泛上来,带着点拆去锡箔纸包装后特有的味道。
安德烈给他的嘴里塞了块巧克力。
“我该走啦,长官。”
对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正了正自己的帽子。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再不离开,黎明的光线会让我没法顺利溜走的。”
海因茨下意识地跟着对方一并站起来。
他没听到故事的结尾,而对方的态度也表明了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刻,某种预兆般的感觉席卷了一向迟钝的Ignis指挥官。
“安德烈·哈德森!”
海因茨低声地喊了对方的全名,本能地跟上两步。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果在这种时候放任他那心理不健康的部下独自离开,对方会消失在夜色里,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样。
“安德烈。”
高大的男人停下悄无声息的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Ignis的指挥官卡了一会壳,开始痛恨自己过于勤快的嘴。
“你明天晚上还来吗?”
最后他表情扭曲地问。
“明天晚上还是我放哨。”
安德烈愣了一会。
“您手底下的人是死光了吗?才会让Ignis的指挥官每天晚上守夜?”
海因茨:“……”
他因为一时冲动,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扯出一个小孩子都不会信的理由。
可能是这个夜晚没有争吵和互怼的气氛太过融洽,令他的脑子发生了短路。
然而归功于金发的指挥官此前树立的一板一眼的人设太过牢不可破,从来脑回路古怪的下士居然真的相信了。
对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行吧。我本来打算回去之后主动登出的,您明天想吃什么,罐头吗?或者还是巧克力?”
尴尬得抠地的海因茨瞬间解脱。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相对正确的决定——所谓的主动登出,意味着面前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家伙准备在回去后,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枪。
大部分士兵很难用旧式的武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人类本能地怕死怕痛,宁愿在副本模拟赛里挨着,也不敢冲自身射出子弹。
但是安德烈有过抽得自己一身血的经验,他毫不怀疑对方说到做到。
“罐头吧。”
他含混地说,疯狂思考如何有效阻止自己的部下进一步滑向病态的深渊。
而接收到信息的一方点点头。
“行,我知道了。”
然后男人冲他挥挥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道别的话,迅速且并未引起丁点响动地重新钻入夜色里去,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神出鬼没。
海因茨在原地站了一会,等着那块巧克力化完。
之后他披着外套往防御建筑内走,准备去唤醒接替自己值守下半夜的部下。
在路过第二个转角时,他停下了脚步。
黑发的男性站在没有一丝光线的阴影中看着他,不知道旁听了多久。
朗的气息近似于无,也站得足够远。
那位下士的野性直觉太过敏锐,再近一点就会被对方发现,导致整场谈话他听得时断时续。
副本修正了他的身体数值,让他在这场短暂的旧梦中脱离外骨骼自由行动。
“海因茨。”
缓慢地开口呼唤了自己的朋友一声,朗金棕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突然涌起被抓包感的Ignis指挥官。
“什么事。”
金发的军官差点被噎到,为着那一点点残留的巧克力的甜而莫名心虚。
“我没放水,安德烈投放地图出错,他就是过来聊聊。”
“或许对方在不知不觉间对你怀抱了一定程度的信任,才令他说漏了嘴;又或许他觉得这些事情无关紧要,不值得加以掩饰。”
朗发出一点叹气的声音。
“渡过广袤的海洋,穿过无尽的沙漠,人们在遥远的星球建立起新的千城之城。”
那位高大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表达出任何恶意,所以他也并未在中途插入这场谈话中去。
“在它的极东之境,矗立着难以逾越的绝壁,帕尔纳索斯壁。”
“世代盘踞在那里的家族敢于将自己的星球比肩停靠方舟的崖岸,嘲笑那毁灭了青铜时代的大洪水也无法撕毁他们的根基。”
“他们认为那是新的东方圣地,足以承担起大移民时代获得重构的三大教义的重量,的黎波里、安条克、埃德萨也将向它低下头来。”
朗走近一步。
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人们称它为星际时代最大的军火贸易星球,正如它拥有一个对旧地的信仰做出亵渎的名字。”
“你的部下有一个了不得的故乡——哈默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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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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