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又一步,空间内安静得恍若死寂,温子夜眼前一阵恍惚。
小小的孩子牵着稍大一些的孩子,虚空之中没有方向,无论往哪处去都别无二致。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意识都要消散,久到意志也几乎沉寂,但二人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忽然,温子夜觉得自己好像是阖了下眼,可却又像是睁开眼,眼前的画面模糊又清晰,有紫色的荧光隐隐照亮了四周,深黑的虚空变为了无尽的海,而牵着自己的孩子也发生了变化。
温子夜看见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黑衣,黑发,个子不太高,身段是独属于少年的纤细修长。
温子夜又低下头,发现对方并未如之前的孩子一般牵着自己的手,而是有些古怪地牵着袖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温子夜奇妙的领会到了自家师傅的心理:
直接牵手什么的,有点害羞。
温子夜微微笑了笑,抬起手,反手握住了明灯的。
前方的身影蓦地一顿。
“……吾等需要快些出去,那个梦魇有些难缠。”
明灯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听上去有些渺远。
温子夜紧了紧他的手,表示自己知晓了。
明灯另一只手并指于身前,那引灵蝶便释放出荧光,缓缓于二人足下汇聚成一条虚幻的小径,那小径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在这深黑意识之海中却如此明亮,仿佛终点就是希望的彼方。
二人走上小径,沿途的海洋中,处处漂浮着温子夜的记忆碎片,有过去的,亦有现在的,他所保有的秘密一览无余,但温子夜却奇异的感到安心。
手心的温度十分温暖,面前那个身影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却愿意牵着他,拉扯着他,不让他坠落于万丈深渊。
“不要回头。”
似乎感受到徒弟的视线,明灯又轻声说。
身后,梦魇的虚影们仍然不死心的追逐过来,可荧光的小径却仿佛有什么灼人的力量,叫它们纷纷发出痛苦哀嚎。
“留下来吧!和我们一起……你应当属于这里……”
“你这样的人也配活着吗?你别忘了,你可是魔修,你那正道师傅怎么容得下你!”
“愚笨至极……荒谬可笑……”
“你不过只是一个废物……”
“……”
温子夜闭上眼,干脆屏蔽掉那些烦人的声音。只是那些话也不是全然毫无意义,或者说那正是他内心的隐忧:明灯是正道人士,他会如何看待魔修?
面前的少年单纯而天真,像一张白纸一样,他一定是被家人们爱着长大的,看他对于师门的感情,他一定也同样被门派里的人们爱着。
明灯一定无法理解,他们这些阴沟里生长起来的臭虫。他们这些阴暗的、丑陋的、毫无人性的东西,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阴谋诡计还是杀人放火,没有哪个魔修的手上是干净的,事实上魔修根本不会在意旁人的生死。
从这个角度而言,或许他们和妖魔也区别不大了。
温子夜的心底鼓噪着,那是心神被意识海洋放大的表象。他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讨厌明灯的,讨厌他全无防备的收自己为徒,讨厌他毫无保留的教导,讨厌他全心全意的信任,讨厌他会为了徒弟,真的进入梦里,来救他。
入旁人的梦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梦境是梦主人独有的空间,其他人贸然进入,自身修为和能力会被压制,还会很容易受梦主人控制和伤害,可以说毫无自主权,这其中的原理就连混元宗和月影幽宫也说不明白。
但梦主人又很难控制自己的梦境,因为很少有人在梦里仍然能保持清醒,于是梦境就成为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方,尤其是在温子夜的梦里还有梦魇作祟,就更加凶险万分。
假如在梦中遭遇伤害,轻则神魂受损,重则灵台紊乱,彻底死亡。
所以,正常修士,哪怕是血亲或者爱人,也少有敢于入旁人梦中的。
“……师尊,为什么要救我啊。”
你应该已经看遍了我这个人的所有。
温子夜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明灯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头也没回地说:
“你是吾的徒弟。”
“可是你应当已经看见了,我……”
“舍身入局,你是天道执棋之人,吾曾听师傅讲过。”
出口的路无比悠长,似乎永远都达不到尽头。明灯语气轻飘飘,好像在回答温子夜今天晚上想吃什么一样。
“……”
温子夜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在明灯眼里也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但,他并不感到被轻视,反而是这种稀松平常一般的态度,让他感到心底仿佛塞满了棉花,鼓鼓胀胀,满满当当。
天道执棋之人,以身入局,改写命运。
这是神州大陆千年前就出现的预言,未曾想竟然是自己的徒弟。
明灯也略微思考起来。那时候天地大乱,修士们想尽了各种办法阻止世界的破碎,菩提古寺的“未来佛”耗尽毕生修为留下此预言,之后便驾鹤西去,以身殉道。
他并未隐瞒预言,因而全天下都知晓,会有一个改写命运的“执棋之人”。
正待两人皆陷入思考之时,忽然,身后的深海中乍起波涛。
汹涌的漩涡于深不见底的大海深处卷起,它澎湃着,带着恐怖的吸力追赶上了二人,这夸张的阵仗也好像是迎接某些更为庞大可怕的深海巨物,让宁静的意识大海里陡然掀起轰鸣。
不好,那梦魇恼羞成怒了!
温子夜下意识想要回头迎敌。
明灯却比他的动作更快。只见对方衣袖一挥,竟然迅速凝水为剑,并且是齐齐八柄,那八柄水剑如光一般飞射出去,投入磅礴漩涡之中。
“快走,在梦中吾发挥不出实力。”
明灯握紧温子夜的手,加快了脚步。
荧光小径似乎不太能承受奔跑的颠簸,那闪烁流光开始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有消失的迹象。
漩涡被水剑堪堪定住,师徒二人手牵着手,一前一后飞快奔跑着。
浓黑的深海里,他们奔行于荧光铺就的小径上,每踏出一步,身后的荧光便摇曳着骤然消散,这使得他二人仿佛在悬崖边上、在恍恍虚无里,不顾一切地盛大逃亡。
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紫色的光点,似乎就是出路了。
生的希望近在眼前,他们二人尚且来不及喜悦,突然间,温子夜只觉得身后传来了一阵恐怖至极的气息,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慑住。
他脚步一顿,浑身僵硬,脖子不受控制地往后转,然后,他看见了身后的“东西”。
那是一只庞大无比的、血红的兽瞳。身躯隐没于深海之中,只有猩红之眼带着邪异的气息,那么不怀好意地望向二人。
竖瞳收缩成一条线,却又带着恐怖的异样生命感鼓动聚散着,好像无论二人怎样向前,最终都逃离不了这只眼睛的注视。
那是死亡在拉扯他们,那梦魇要他们一齐葬送在这宁静深梦之中。
……不,这绝不是梦魇的力量,这样超乎寻常的东西,只可能是更加强大的妖魔。
温子夜感觉自己的眼珠似乎就要爆出来一样,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眼中定然布满了血丝。勉强控制着自己的下颌,他狠狠咬住舌头,感受到口中的刺痛和血腥气,终于短暂地挣脱那种控制,于是他哑着嗓子说:
“……师尊,别回头。”
可明灯还是回头了,温子夜终于在梦里首次见到了明灯的脸。
少年师尊径直抬头和那血红眼珠对视,温子夜一瞬间只觉得心惊肉跳,却见明灯黑眸中红芒一闪,紧接着那邪异巨瞳竟然在一瞬间闭上了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刻,明灯也佝下身子,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师尊!”
温子夜再也顾不上其他,他抓紧还没缓过神的明灯,加快速度奔跑了起来。
温子夜从未这么讨厌自己这幅小孩的身体,若他再高一点壮一点,哪怕遇到如今这般限制修为的环境,他也可以抱起明灯,带他逃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踉踉跄跄地牵着手。
“……无须担心,为师无碍。”
明灯的声音略显虚弱,却仍然平静,温子夜心下稍定。
紫色的光点近了,却是一片边缘发着紫光的白色光门,温子夜几经颠簸的心终于感到了一些些安定。他攥紧拳头,手指用力到抽搐,牵着明灯的手却控制着力道,生怕把对方捏痛。
虽然自己的力气或许对明灯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就在最后一步之遥,明灯骤然闪身向前,以背撞向光门,同时伸手拽住温子夜的衣襟,将徒弟往自己的方向拉来,温子夜被拽到明灯身侧,仿佛拥入了他的怀抱,又因惯性使然,仰起头只看见一片刺目白光。
明灯却再度抬起头,睁开眼,看向了那血红的妖瞳。
温子夜看不见,此刻明灯的眼睛竟然也变成了彻底的红色,妖异而冰冷,不似凡人。
“铮——!”
仿若琵琶弦断的声音,带着轰天烈地的巨响从身后传来,温子夜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有什么恐怖的威压彻底消失了。
来不及多想,身前又传来一声脆响,二人齐齐跌入光门之内,时光刹那停滞放缓。
白色的世界,白色的虚空,二人维持着那个仿若拥抱的姿势,明灯的黑发丝丝缕缕,缓缓飘到温子夜面前,叫他一阵恍惚。
他俩跌入的光门处,似乎被明灯撞出了许多金色的碎片,此刻金色碎片亦如雨一般,在静寂的空间内漂浮。
“……师尊,人究竟为了什么活着呢?”
温子夜喃喃开口,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发出了声音。
引灵蝶跌跌撞撞飞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们,它乘着金色的碎片,在虚空里扑闪翅膀。
明灯仍闭着眼,但他听见了温子夜的问题,稍加思考,道:
“吾不知道。”
他的回答很认真,并不是装傻。
但他很快又不吝词句地接着说:
“吾师傅曾说过,人为死亡而活,然死亡从不是活着的意义,因为终点虽注定,路途却未曾。”
所以,人们才要去修真,去伪存真,向天道抗争。修为的高低只是前行路途的远近,但求索之心不曾有异。
明灯还不太能理解其中意义,但他觉得,自己虽然会因师傅离去而感到心里酸酸的,却并不因此觉得对方“可怜”,因为师傅曾经轰轰烈烈地行走于大地上,于修行途上走得很远很远。明灯想,对方大概是对天地之道早有明悟。
引灵蝶终于是飞到了二人所在之处,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犹如嗅一朵花朵的芬芳,它轻轻落在了明灯的眼角。
温子夜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整个人有些怔忪。
“若是明知有不可为之事,又当如何?”
温子夜又问。
明灯眨了眨眼,在荧光蝶翼的映衬下,水波盈盈,显得神色越发柔和。他睁开眼,眼眸又恢复了沉静的黑,他说:
“哪怕明知不可为,亦当为之,竭尽所能,至死方休。”
……
白色的虚空瞬间退却,黛红、胭绿、天空蓝……各种奇异的色彩染上周遭的一切,金色的碎片加速落地,像一场盛大而混乱不堪的雨。
混沌的深空、暗色而血腥的魔域、雕梁画栋的华美宗门、郁郁苍苍的山川风光……以及血色的、妖异的瞳眸。
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定格,所有凌乱的记忆碎片都停滞凝固,随后白紫荧光大盛,温子夜眼前白芒一片,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灯中荧火摇曳,照亮了漆黑的夜。
温子夜睁开眼,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明灯的大腿上,而几乎就在同时,明灯也睁开了眼。
二人都成功回来了。
温子夜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而却挡不住明灯的视线。明明师尊最是脸皮薄,容易害羞得紧,对于注视他人这种事情却毫无自觉,反而让一向厚脸皮的温子夜有些难以招架。
“师尊,对不起,我一介魔修,不应继续待下去了,明日我就下山……”
他还是没敢移开手,声音有些小孩特有的难过的闷。
然而明灯从来不会惯着他,明灯直接把他的手挪开,二人目光对上,温子夜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却听得明灯问:
“魔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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