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老爸到一楼厨房吃饭。刚坐下几分钟海北也下来了。
他穿着一件黑色运动连帽衫,背个双肩包,行头都是昨天晚上临时买的。海北很平常地跟我和我爸打个招呼,然后让房东给我们冲一壶茶。
不一会茶和早餐一起上来了。早餐就是英国最常见的烤番茄火腿 煎蛋面包,还有一人一碗粥。这儿的粥和国内的粥不一样,是一种很粘稠泡了牛奶的糊糊。我爸吃不太习惯,偷偷跟我说觉得像人的呕吐物,我被他说得泛恶心,最后只有海北顺利吃完了。
吃饭过程中,我偶尔趁我爸低头吃饭的时候偷瞟一眼对面的海北,他有时也会心有灵犀地瞟回来。我们两就在我爸这只迟钝的大灯泡面前眉目传情。
这种感觉相当刺激让人上瘾,但玩了几次我觉得实在太危险,强行逼自己不去看他,因此还在桌子下面挨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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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我们坐车出发。海北把车沿着山间公路开到附近另一个小镇,在小镇的停车场停车,然后带我们顺着标记牌进入一条步道。
这条步道类似于乡间的石子路,隐蔽在树林和溪流中间。周围没什么人,我跟在海北后面走着,听听鸟叫闻闻花香,感觉十分惬意。
走着走着树林逐渐稀疏,风景变成开阔的原野。我们又走一会,前面出现了一个农场。
农场外没有门或者篱笆,只种了一排矮矮的灌木。农场上有一群绵羊以各种姿势打发时光,还有两三只牛站在旁边发呆。
我爸看农场里没有人,就跨过灌木朝那群羊走过去,我和海北也跟着进去。那群羊看见我们倒也不逃,就是转过头拿屁股对着我们。
我爸童心大发,对着其中一只转头比较慢的羊“咩咩”叫,又把手指在头上伸出来装羊角,和羊套近乎。
那羊被他蛊住了,慢慢转过来盯着他看,我爸笑着边哄羊边给它拍照片。
我看着觉得好玩儿,也学着我爸的样子哄另外一头羊。但那头羊比较高冷,无论我怎么“咩”都不肯把身子转过来。我气得要死,对着羊屁股骂了一句脏话。
海北本来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见我实在搞不定那只羊,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在羊脖子上摸几下,又拔了一把青草拿在手里晃,终于使那只羊朝我们转过身来。
我一看更对那只傻羊来气。海北故意把脸凑到我旁边,用很低的声音说:“连羊都嫌弃你。”
我瞪他一眼,用胳膊肘推他一下:“你过去点儿。”
他像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我只好自己朝旁边挪一点,他又移过来非要跟我挤在一块儿。
我眼睛盯着我爸的方向,压低嗓子警告他:“你不要离我太近,我爸在那儿呢。”
他扫我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张羽,你怎么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我刚想说话,我爸忽然转过头来,吓得我赶紧站起来。
“你们两在干啥?”我爸笑着走过来:“在和羊说话?”
海北把手里的草扔掉,站起来和我爸说:“我们在逗羊玩儿。张羽说平时一直听人说马屁马屁,想知道羊屁是什么味道。”
我爸呵呵笑起来。我心里直翻白眼,恨不得拿青草把赵海北同学的嘴巴堵上。
我爸走到我旁边看看那只羊,笑着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为了一只羊跟你奶奶吵架的事?”
我不乐意他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早不记得了。”
我爸乐呵呵瞅着我不吱声。海北在一旁问我爸:“什么事?”
我爸转头对海北说:“他小时候住在乡下他奶奶家,他奶奶在院子里养了一只羊,他就天天和羊玩。后来过年了我和他妈过去看他,他奶奶就把羊杀了给我们吃。张羽知道了跟他奶奶发脾气,躲在房间里一天不肯吃饭,后来他奶奶只好到隔壁镇上又买了一头羊,骗他说那只羊复活了,哈哈。”
海北忍不住笑起来,越过我爸的肩头朝我看。我爸也转头看我,和海北一起笑。
我被两个大男人的眼光熏得浑身不自在,对我爸发急:“小时候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不要说了。”
我爸笑着拍拍我肩膀:“好了好了不说了,走吧。”
我跟着我爸一起走,走两步感觉手机在震。
拿出来一看,海北给我发了条微信:你小时候挺可爱的,比你现在可爱。
我转头使劲瞪他一眼。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对着我笑,笑得我心肝儿一颤,赶紧别过头再也不敢朝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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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路过一座教堂,两三个农场,再拐几个弯,就看到一片碧蓝蓝的湖水。
这个湖面积不大,隐藏在周围群山的怀抱内,就像是山的一只眼睛,或者是一滴泪。
我们到的时候太阳很好,水面上就像镀了一层光,波纹细腻又柔软,湖对面尽是黄绿相间的草地。我爸站在步道上看得入了迷,一个劲地说:“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海北从后面走到我爸的身边,俯瞰着湖水说:“这个湖叫格拉斯米尔湖,名气没有我们住的那个温德米尔湖大,但是风景比它漂亮。那边—-”
他用手指指湖对岸的几处房子:“就是格拉斯米尔小镇。那个灰白房子就是华兹华斯故居。”
我爸抬头眺望一会那座房子,语气有些感慨:“华兹华斯,我以前很喜欢读他的诗。你们现在还学他的诗吗?”他问海北。
海北点头:“当然学的。所有湖畔诗人里面,他的诗学得最多。不过...”
“不过什么?”我爸笑着追问他。
海北笑说:“不过我很多同学都说读他的诗读不下去。”
我爸笑盯着他:“那你呢?”
“我还好,”海北摸摸下巴笑说:“不过比起华兹华斯,我还是更喜欢柯勒律治的诗。华兹华斯太纯粹,太田园了。柯勒律治的诗比他的更有想象力。”
我爸笑着拍拍海北的后背:“华兹华斯的诗,好就好在他的纯粹,田园。因为他能够抛弃很多七情六欲的东西,单纯去欣赏大自然的美,这种能力看起来很简单,实际是很难的。可能只有真正单纯的人才能够做到。”
海北静静地听我爸说。我爸又道:“海北,你有没有发现,每个伟大的民族都有一个田园派的大文豪,比如我们的王维,美国的梭罗,俄罗斯的叶赛宁。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就算人类再自私,可能还是需要一些单纯的语言,帮他们去欣赏这个世界,就算这些文字不能让他们又哭又笑,但可以带给他们一种幸福的平静。”
海北沉思不语。我爸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说得有点多了。不过你说的对,年轻人一般很难理解这些东西,你们也不需要平静,你们需要的是很激烈的,能调动你们情感的东西。田园派对你们来说太无聊了。”
海北说:“我能理解,但是理解得不如您透彻。”
我爸温和地笑笑,再次转向湖的方向感叹:“华兹华斯...我第一次给张羽他妈妈写情诗,用的就是华兹华斯的诗—-我曾在陌生人中做客,在那遥远的海外;那时我才懂得,我对你那么挚爱...”
海北回头看我一眼,又笑问我爸:“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爸眼望着湖水,轻轻叹口气:“是啊,还没有忘。怎么可能忘呢。”
我心里微微一动,从后面走到他两的身边,递给我爸一瓶水。
“大诗人,说得嘴巴干不干?要不要喝点水?”
他回过头看看我,笑着从我手里接过水。
我又趁机观察我爸的脸,皱纹确实多了很多。我心里有点伤感,为了掩饰不让他看出来,假装口渴仰头喝了几口矿泉水。
喝完我抹抹嘴唇,正准备把瓶盖盖上,忽然感觉胳膊肘被人推了一下。
我一看是海北,他指着我手里的瓶子说:“给我也喝一口。”
我皱皱眉头:“刚才不是给了你一瓶吗?”
“我刚不小心把瓶子扔了,”他语气很平常。
当着我爸的面我不能说他什么,又不能强行不给他,只好把矿泉水递给他。他拿过去直接把嘴唇包住瓶口喝了几口。
我站在我爸身后朝海北使眼色,让他不要用这种喝法。他和我的眼神对上后看了我几秒,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把瓶口塞进嘴里。
我:....
**
我们看了会景色便继续往前走。湖边的步道高高低低的很不好走,我和海北有时会扶着我爸的手臂。走了一会我爸觉得有点饿,我就从包里拿些干粮出来当午餐。
我把两个小面包给我爸,剩下还有一块蜂蜜蛋糕和一个肉松三明治。我问海北要哪个,他对比一下,说要肉松三明治。
我把三明治给他,他咬几口说:“不好吃,太咸了。”
我爸问他:“你要不要吃小面包?这个我还没吃。”
他看看我和我爸手里的食物,说:“好像还是张羽这个比较好吃。”
我的蜂蜜蛋糕已经咬了一口,不能退又不能进,心里骂他事儿多,但面子上又不能表露出来,憋得我都快吐血。
我强忍着想揍他一顿的冲动,说:“那我把蜂蜜蛋糕给你?我吃过一口了你介意吗?”
他看看我阴云密布的脸,轻快地说:“算了,我撕一块尝尝味道就行了。”
说完也不经过我同意,附身过来在我的蜂蜜蛋糕上撕了一个角—-—撕的还是我吃过的那个部分。
我感觉赵海北就是仗着我爸在故意气我,忍不住对他狠狠瞪一眼。我爸在旁边看得呵呵笑,拍拍我的手臂说:“你怎么这么小气,吃你一块蛋糕都不行。”
我被噎得话都说不出,只能朝海北干瞪眼,眼睁睁看他嚼蛋糕的嘴边出现一丝弧度。
我们边吃边向前赶路。到了下午天气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有时风还很大。我爸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又给我和海北一人拿了一个帽子。
这个点景区的游客也多起来。我们走在路上经常会遇见迎面而来的旅客,有的人拖家带口的带着小孩,有的牵着狗,有的和我们一样也是游客。还有一两次遇见说中国话的,彼此笑着打个招呼。
有一次我们对面走过来一对游客。两人都是男的,穿着情侣装,手牵在一起散步。
这两个人路过我们的时候我爸朝他们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人就用英文对我们说:“你们好。”
我爸对那个人笑着回一句“你们好。”
等他们走过去,我爸回头对我和海北说:“英国的风气这么开放。”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吓得砰砰跳,连忙抢在海北的前面说:“对啊,这种在英国很多的。”
我爸笑笑:“哦。”
他转过头继续朝前走。海北在旁边捏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放慢走路速度。我只好拖一拖脚步。
等到我们和我爸的距离大到确定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了,我回头问海北:“干嘛?”
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爸对同性恋的态度还可以。”
我急道:“不可能的。他只是不说而已,心里面肯定反感的。他就是个老古董。”
海北喉咙里哼一声:“你比你爸还老古董。”
说完撇下我,自顾自加快脚步追我爸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跟在他后面追上去。
我们仨沿着步道走了一段时间,太阳又出来了,周围的山水像披着一层圣光一样闪闪发亮。
我爸明显心情很舒畅,一会和海北说话,一会用手机拍照片。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爸忽然拉一下我的袖子,说:“你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来步道的右边有一座山坡,顶部种了很多盛开的黄水仙。这些花儿被阳光一照,山顶上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就像着了火一样。
我提议:“要不要爬上去拍照?”
我爸看着山顶有些犹豫:“这个山会不会很高?”
“不会很高,”海北仰头目测高度:“爬得慢点大概就20分钟。”
我爸又想了想,终于抵不住兴致:“行啊。那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我们三人顺着山坡慢慢往上爬。这山并不陡,但因为没有规范的爬山道爬起来有点吃力。
我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爸已经有点呼哧呼哧。我过去拉住他的衣服,想帮他借点力。
他把我推开,喘着气说:“你不用管我,你和海北先上去,我慢慢上来。”
我有点犹豫,没敢答应他。我爸笑着说:“你们两比比,谁能先到顶上。”
我和海北对望一眼,他忽然转头朝山顶撒欢似地奔起来。我的好胜心被他一激,也不管不顾地朝山顶奔过去。我们两你追我赶,最后几乎是同时到达山顶。
到山顶后我扶着腰喘气,海北搭着我的肩膀朝山下看,对我说:“你爸还在半山腰。”
我朝下面一看,我爸正笑呵呵地对我们两挥手。我对海北说:“我下去把他拉上来。”
海北拉住我说:“我去吧,你待在这儿。”
我看着他大步下山到我爸身边,扶着他的手臂一起慢慢爬上来。他两快到的时候我伸出手把我爸搀上来,我爸喘着气笑问我:“你和海北谁先上来的?”
我说:“不记得了,好像一起上来的。”我爸呵呵笑起来。
我们站在山顶的黄水仙丛中,眺望一会山下的湖泊。海北问我爸:“要不要给您和张羽拍张照片?”
我爸笑说:“好啊。”
我和我爸站在黄水仙的背景前,海北拿着相机倒退几步给我们拍照。
我很怕他摔下去,对他喊:“你当心点,小心掉下去。”他给我做个OK的手势。
我和我爸对着镜头照完相,海北挂着相机又爬上来。我们在他的相机里看了会照片,我爸笑说:“我给你们两也照几张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海北就说:“好。”然后把相机递给我爸。
我爸倒退到海北刚才站的位置,对着镜头的取景器使劲指挥我们:“你们靠近点...靠近点...哎...对...张羽你头发弄一下...对对...”
海北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紧紧靠在一起。我半个身子几乎被他搂在怀里,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和粼粼的湖泊,阳光温柔地扑上来,这一切让我产生了片刻的恍惚,好像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太真实。
“好了准备了,”我爸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3,2..”
“1!”
我爸喊1的那一刻,我放在背后的手心感到一丝微凉,好像有手指在不经意地挠我。
我没多想,下意识把手躲开。
海北没有反应。下一秒,他的手指伸过来,把我牢牢地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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