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
苍白的雾中鬼影。
苍白的脸，惨白的唇，掩盖在卷云般乱发下的眼睛。
哈。
这是什么死人面相？
如此模糊，如此黯淡，像案板上最后一次翕张的鳃。
醉醺醺的怀斯曼也就能看到点这些了。或许他还“看到”了更多，但是他的大脑实在是没法正常工作了。
案板上的鱼终于死透了。黑瞳仁不瞑目似的瞪着厨师和围观叫好的客人们。
这死亡多么常见，痕迹多么清浅，只能给人留下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于是，那个在人群之外、仿佛隔着玻璃窗的“局外人”——怀斯曼，竟没有发现，那条鱼有一条尾巴——
还有两条胳膊，一颗头。
“它”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一双黑眼睛。
“——康愈！”
怀斯曼目眦尽裂，破哑地喊出那“苍白鬼影”、那条人鱼的名字。
“教授。”
怀斯曼知觉回笼，也听到了这一声来自怀中的声音。
温暖的被褥，温暖的房间，温暖的……
“教授？”怀中温暖的躯体往上蹭了蹭，一双纯黑的眼就这样看进怀斯曼的眼底。“您做噩梦了吗？”
怀斯曼惊魂未定。借助柔和的星光，我们能观察到他仍在颤抖。
于是，康愈伸手搂上怀斯曼的脖子，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虽然从上半张脸上根本看不出来。
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鼻尖与怀斯曼的气息触碰。
怀斯曼见他睡了，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好像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康愈睡觉似的。
接着，他就这样静静的待着，睁着眼。
今天的噩梦使怀斯曼回想起和康愈初遇的那天。在那个雾天，他在常年大雾的坎白耶城里像往常一样拎着酒瓶子大摇大摆。
然后……捡到了一个男妓。
……
4年前。一个傍晚。
“近来的时局越发乱了。咳！该死的魔鬼……该死的圣人教会！我只希望工资一直能照常发……”
达答猛地把杯子扣在桌子上，嵌了廉价紫晶的玻璃杯底与岩木桌面相接，发出一声脆响。
“谁说不是呢，达答。咱们的想法都一样！”
“是啊，咱们不过也是一群混饭吃的罢了。铁匠靠打铁活着，这儿的小美人□□活着，咱们靠教本破书活着。就这样能快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地活着多好！”
其他人附和着，几个人像路边的贫穷小流氓一样都哈哈大笑起来，个个都嗟出了牙花子，笑容比雏鸡的绒毛还要轻浮。
“来吧，继续喝酒！”一个带着六边形金丝框单片眼镜、有着一双浅绿色眼睛的男人又举起了酒杯。
“好！怀斯曼！咱们继续喝！”达答一扫刚才的抱怨，揣起酒杯，哥俩好地和身旁的怀斯曼碰了碰。
又一位色中饿鬼举起杯，左摇右晃的，已然是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她颠三倒四地大声喧哗着：“去他大爷的……呃，白痴学生们……滚一边蛋去，白痴校长。美女，帅哥，酒……我要……呃。”
这位酒量不佳的女流氓打了个嗝，继续顽强地胡言乱语：“舅……我……给我酒……”
“哟，是让‘救你’还是‘给你舅’还是‘给你酒’啊？”达答是一位好事之徒，连喝醉酒的同事都要嘲笑。他竖起食指，摇一摇头：“女巫小姐，说话都说不明白，你是哪里买来的‘龙族语言教学资格证’啊？”
“滚你的蛋。”女巫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她的魔杖，快准狠地给了达答一下子。达答一时轻敌，没跟上她敏捷的动作，然后就发现魔杖的物理攻击也挺疼。
这帮流氓们的包间里只点了几盏灯芯细弱的小灯，昏黄昏黄的，并不利于视物。因此，醉鬼们有的时候会一不小心踩到别人的皮鞋，或者在推推搡搡之中把酒瓶碰下桌面。
但或许是为了氛围，这帮可能随身带着各种魔法道具的各科教授们——有些在旁边被像扔废品一样扔着的包里还装着教案呢，他们就是十分倔犟地不用“光明咒”，或者再点几盏灯。
至于为的是什么氛围——空气中除了酒味，还有一丝丝一缕缕没多好闻却暧昧十足的幽香。
“叮呤当啷”几声响，包间的门被打开，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小伙子就被放了进来。眼睛大点的小点的，肤色黑点的白点的，脸红点的赖皮点的……嚯，类型还挺全乎。
女巫小姐的眼神直了，招招手，让那个长了双兔耳朵的漂亮小男孩儿到她那去。
“嘿，这家店还不错么。”达答支起下巴，笑了。
没错，教授的道德水平有时和路边流氓也差不太多。
尤其是这个放浪形骸的知名教授流氓团体——怀斯曼、达答、纯白女巫……有一个算一个，他们不咋缺钱，也没什么特别高雅的品味，本事确实是有，还一点都不关心名声……简直是流氓中的亡灵骑士。
他们不像某些偷摸着搞剽窃的“学术流氓”，是十分光明正大地喝酒寻欢，着实是理不直气也壮地令人心生敬意了。
大家各有各的爱好，有的偏爱金发，有的被毛绒耳朵迷的找不着北。不过很明显，这帮“人才”的共同点是对聚会喝酒以及美色享乐的热爱。
这时，一个苍白脸蛋、伶仃四肢的姑娘正向怀斯曼靠近。
达答朝他挤眉弄眼。
怀斯曼没理这人猥琐的面部抽搐，伸手挡开“麻杆”姑娘，说的话还怪有原则：“说了多少次，不要未成年。”
这面色惨白的姑娘看着就稚嫩，也不像非人种族，比如一把年纪却外表青葱的精灵族。按照诃尔大陆人族16岁成年的规定，眼前的姑娘还是个小女孩。
“为什么？你什么标准？”女巫一只手捏着兔子男孩的小尾巴。
什么标准？其实怀斯曼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漂亮的，笑起来漂亮的。肤色是小麦色、古铜色，或者白色，都可以。但是都要红润。至少看起来很健康。”
而且不要未成年。
他看不下去小孩子绝望的表情，尤其是他们望向他那无可奈何的一眼……那幼稚眼睛里老成的空洞感。
他莫名觉得，和他们一起有种很不健康的感觉，明明年轻却有种死气，是亡灵暮气沉沉的状态。
所以……
或许他是讨厌病态感吧。
……
他以前，不懂那样的“死人面相”有什么意思。
这种放到太阳底下就仿佛要被晒化了一样的，或者吸血鬼一般见不得阳光的……多没意思，他以前是这样觉得。
“真奇怪，你怎么就这么排斥一个‘不红润’的人？”他们以前问过怀斯曼。
他有些不耐烦，于是索性开了黄腔，试图用一句话让他们边笑边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因为像幽灵、像死人，我的爱好还没有广泛到恋尸的程度，更不想奸尸。”
他们果然哄堂大笑。
待聚会结束，正是第二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怀斯曼左臂挂着魔法袍、拎一只小书箱，右手抓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雾里走。
“我先回学校了。”女巫小姐冲他一点头，算作告别。
怀斯曼飞起一个笑容，眼镜链子随着他动作晃荡。
天气并不好，云遮雾绕的。不过，这也算坎白耶城的特色之一了，除了满满当当好几条街的特色“酒馆”之外。
怀斯曼逐渐晃到一处偏僻的角落。他感觉有个人在跟着他。
于是他转身，瞅见了身后的人。酒意模糊了对方的影子。
这影子也像坎白耶城的云雾，或许很深刻，或许很涣散。
隐隐约约，对方好像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呓语一般，说：“你能让我吃点东西吗？”
来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嚯，还是散户。怀斯曼努力抬眼皮。
他觉得这只是个没什么威胁的男妓。他能感觉到对方饥肠辘辘、疲惫而憔悴。
他现在心情不错，恍惚之中，虽然心里没答应对方的下三路交易，但还是十分好心地说：“跟我……走吧。
“你肯定饿了……吃点东西睡一觉。”
为什么呢？突如其来的好心。为什么呢。
这时的帮助是如此纯粹，他甚至能做到一转头就连那人的性别也记不清。
到旁边小旅店，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怀斯曼要了一样清淡些的肉汤，还有糖霜面包，烤鱼。
怀斯曼一口没动就睡了，丢下一句：“全是你的。”
睡着前最后一瞬，他脑中一个潜意识自动地摆了出来，睡前提醒一遍：
“送他就医。”
怀斯曼睡着后，这些想法仍旧停留在他潜意识的最表层，使他可以在醒来时第一时间就获得这个提醒。
康愈——这个被怀斯曼好心招待的男妓，他望了望左边单人床上的怀斯曼，又向四周看了一圈，好像要观察什么似的。但最后，他也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然后就低下头，专心地慢慢喝着肉汤。
他吃完后，认真地洗了澡。
水漫过身体，他逐渐长出鳞片，银蓝色的鱼尾布满伤口。他们这一族的人鱼是最擅长迷幻类魔法的，因而可以在其他形态时隐藏他人鱼形态下受过的伤。这使他看起来状态好一些，或许能卖更好的价钱。
他理了理自己的破鳞片。
……
这一觉让怀斯曼睡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困是困、晕是晕、睡是睡下了，但脑子仍然在梦里转个不停。
梦里，他的眼睛前有一个人。这人的面容是如此清晰。
怀斯曼此时还不知道这个人叫康愈。
他平底的倒三角脸，坚硬削瘦的下巴。
他苍白的——似乎一层一层云和雾、霜叶沙沙地不断地响……他的脸。深眼窝和吞掉光的眼睛，如此黑，眼珠反起玻璃白釉的光。
他的头发卷且乱，有些长了，好像凶悍怒蓬的乌云。
怀斯曼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多奇怪，自己醒着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清这个男妓的面容，可等他睡着，这深刻的印象却浮出了记忆之海的水面。
这时，怀斯曼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起来。是的，在梦的世界里，他如此弱小，无法合理地思考。不要问他为何这样做，因为他也已经忘了要问问题。
他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康愈的脸。
从额头到颌角。
很凉，有几粒凸起的痘，结了一层薄痂。
这皮肤很干燥，但还有着青春的柔软。
接着，怀斯曼拍了拍康愈的肩膀，鼓励似的，友好亲呢的，温暖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就是这样拍了拍，脸上还带着微笑。
醒来后，怀斯曼还有些沉迷，又感到怅然若失。
他以后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忘不掉了，从此以后，这线条削瘦的影子，这一抬头就直直对上他的黑眼睛，这“死人面相”、阴阳分明的黑白，都再也忘不掉了。
雾天，初见康愈，对方身后的房屋树木都变成雾散掉了，这些背景破碎了就再也找不见。康愈以三根指头、用羽毛般的力量拉住怀斯曼的衣角，身形模样拉扯变幻，仿佛他和醉酒者眼中的城市一样飘渺。
但是，他将永远出现在怀斯曼的每一个梦里。
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我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死嘴快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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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雾中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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