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荧侧目向她看去，女子面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容，许是受了内伤，说话声音有些虚弱，一双凤眸在黑夜中散发着幽光，让人不敢小觑。
对于桑桑的死，她言辞平淡，完全不像是一个救人的人。
“你不是要救她吗？怎么现在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女子声音清冷：“我只是恰好路过，跟她不熟，救活了是她命好，死了也是她的命。”
贺书荧心想，真是个随性的人。
女子转眸看向贺书荧手中长剑，迟疑地问道：“你手里这把剑……”
贺书荧拿着剑看向她道：“不是我的。”
你看我像买的起的人吗？
女子一脸理所应当的了然点头，很自然便想到剑是谁的。
砰！
黑夜中传来一声巨响，一团白光腾空爆开，宛州城恍如白昼。
“出什么事儿了？”
本就受了内伤的黑衣女子被爆炸声掀起的风波冲破护体灵力，吐出一大口鲜血。
贺书荧握剑稳住身形后急忙上前去搀扶住她。
女子猛地抬头向天上看去，面色阴沉道：“幻境。”
“什么？”贺书荧有些没理解，什么幻境？
女子信手抽出一张符箓厉道：“要是不想死，就赶紧找你的相好去。”
说完将符箓往地上一丢，眨眼便消失不见。
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消失，贺书荧忍不住揶揄道：“看来伤得也不是很重，还能用瞬移符。”
贺书荧转头看向一旁的桑桑，小白已经消散，她孤寂地趴在地上，贺书荧走近她身前，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就算心中已有答案，她还是想再确定一下。
“杀你的是谁？”
桑桑手指动了动，孱弱得像一朵菟丝花，气若游丝道：“不重要了，不重要……”
贺书荧颇不理解，问道：“你不恨杀了你的人吗？你不想报仇吗？”
桑桑摇头，眼角滑过一滴清泪，金瞳忽明忽暗，垂眸问道：“小妹妹，你体会过孤单的感觉吗？”
“孤独，我太孤独了。”
“是我骗了他们，当初照顾他们的时候，我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不后悔……”
贺书荧忍不住骂道：“蠢得要死。”
桑桑嘴角勾起一个美丽的笑容，她很开心。
“我……入人世百年，临死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才不蠢。”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倔强、很得意，理直气壮到让贺书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
桑桑捧着手中的花灯，将身子慢慢躺平，合上眼，狡黠道：“你快走吧，我要死在这里，明天早上吓过路的人一跳。”
贺书荧在一旁看着她慢慢没了生息，身子没了起伏，她双手交叠在腹部，脸上笑容恬淡，好似睡着了。
因失了妖丹，她连尸体都留不下，片刻后化为尘世的一缕云烟，难觅踪迹。
天上的白光渐渐消散，贺书荧收好吊坠，握紧玉剑朝赵煜川的方向走去。
走出暗巷，视野也随之开阔，贺书荧一眼就看见空中漏了一个硕大的洞，从洞中源源不断钻出来黑色的飞龙在空中盘踞、咆哮，似忌惮、似威胁。
可百姓好似看不到一般，指着天言笑道：“你看，这烟花好漂亮。”
贺书荧从他们身边路过，看到一张张麻木呆滞的面庞，他们麻木地重复一句话：“你看，这烟花好漂亮。”
动作凝滞，双眼无神。身旁同伴早已倒地，他们还是指着烟花：“你看，这烟花好漂亮。”
一人僵硬的转头，面色发青，眼目灰绿，鲜红的舌头湿漉漉的挂在脸上，活像一个吊死鬼。
这些人好似被人启动了机关，一齐扭转脖子直勾勾的盯着她，嘴唇翕张，左手指着天上那个大洞含糊不清道：“你看，烟花好漂亮。”
贺书荧顾不得其他，忙奔向河边，她一跑，人群好似被激怒一样嘶吼着对她穷追不舍，吼叫声振聋发聩。
“喵——”
贺书荧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最后面还缀着一颗橘色的球。
赵煜川于高台上负手而立，仰头静静注视着洞口，只要有飞龙敢下来，就会被撕成碎片。
他身旁倒下一人，看装扮，好像是……莫齐。
“赵煜川——”
贺书荧喊了他一声。
听见呼喊声，赵煜川转眼便移至她眼前，将所有失控之人隔绝在结界之外。
“怎么了？”
贺书荧将手中玉剑递给他，道：“还你。”
赵煜川看着玉剑，淡笑道：“稍后再还也不迟。”
“这是幻境？”贺书荧想到那女子所说，如实相告。
“对。”
贺书荧抬头看向天上的黑洞，她对阵法不了解，看不出这是什么阵法。
赵煜川道：“献灵阵，以阵中人寿命为祭，可助长修为，青云宗以千年大妖的妖丹为阵心，又引千万人入阵，受益整个宗门，这个阵法要是成了，青云宗就能跻身强者之流。”
青云宗实力不济，就想用歪门邪道，以幻境迷惑众人，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献祭的祭品，步步为营，心思恶毒。
能将整座城的人都困在幻境之中，青云宗当真是好本事。
“为何要在子时？”
“凡事都讲究阴阳调和，活人阳气重，需要借子时阴气压一压，方能使阵法稳固。”
“有办法破阵吗？”
“原本是没有，但……现在有了。”
“哈？”什么叫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破阵的方法很简单，你拿剑，将阵心的妖丹破坏就好了。”
“我？”贺书荧感觉自己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别开……诶！”话还未完，她就被赵煜川拎着落到高台。
赵煜川踢了脚倒在地上装死的莫齐，对贺书荧道：“妖丹在他丹田处，扎进去就好。”
一听有人要杀自己，莫齐如耗子见了猫一般退至高台边缘。
他惊恐地跪在地上，恳求道：“不，不要杀我，我是无辜的。”
“哈哈！”贺书荧倏地变了脸色笑出声，看向他，“你可不无辜，小白是你杀的吧，目的就是为了嫁祸给桑桑，后来再利用桑桑的信任，在屋子里活剖了她的妖丹，然后获得青云宗……”
“不对。”贺书荧神色一顿，笑意不达眼底寒眸紧盯着他，纠正道：“你结识青云宗在前，杀人在后。”
“不。”莫齐被贺书荧吓得脸都白了，矢口否认，“不，我没有。”
贺书荧骤然发难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莫齐“哇”地吐出一口血。
站在一旁的赵煜川一挑眉。
寒芒乍现，怒道：“别狡辩！”
莫齐被这一脚踹得宛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他蜷缩在角落里，连条狗都不如。
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他好像快死了，我们救救他好不好。”
他早已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心中却在叫嚣：救我，快救我，我要死了。
等他再次醒来，他住在干净温暖的屋子里，手里捧着热粥。
一切都这么不真实。
他不再是那个人人喊打的小乞丐，他有了家，有了名字。
女子一手牵着一个小孩，一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道：“弟弟叫小白，你就叫小黑好不好？”
“好。”
从此，他有了名字，有了家，被人欺负时会有人挡在他身前。
本以为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没有，并没有。
他还是被人看不起，还是那个乞丐窝里的小乞丐。
为什么救他的人只是平人，没有本事就不要救人！
他想改变命运想到疯魔，看到达官子弟便想，为何自己不能是他们，看到富商纨绔也会想，自己为何也不能是他们。
都是命！
看到看到修士斩妖除魔后深受百姓敬仰，他便想逆天改命，想成为修士。
但这个念头，在五年前看到那个农家小姑娘被青云宗众人簇拥嘲讽，最后被抬出宗门时烟消云散。
他捏了捏灰色的衣角，走出来青云宗，再也不敢靠近青云宗半步。
他活在幻想之中，活在“为什么”的拷问当中。
直到一个多月前，青云宗宗主来找他，告诉他桑桑姐其实是妖怪，告诉他面前有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你的父母都是被妖怪害死的，你杀妖是在报仇。”
“说得对！”
他接过宗主递来的匕首，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没有停手，从杀了小白那一刻起，他就不能停手。
他剖了桑桑的妖丹，看着桑桑在他面前卸下伪装，显露妖身，他短暂的迟疑过，可他还是将她送入青云宗，将妖丹据为己有，宗主帮他扬名，百姓口中啧啧称赞，他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哪怕这段日子不过半百。
他每天夜里都能梦到他将刀捅进小白和桑桑身体时，他们惊恐、不可置信的眼神。
那又如何，他不在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他最终还是活成一个笑话，死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从头到尾都是利用，他彻底失去了一切。
再也不会有人挡在他身前。
如今遭受的一切，都是报应！
“哈哈哈哈哈——”
莫齐好像被她踹失智一样，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对，都是我杀的，我要逆天改命，哈哈哈哈，我再也不是乞丐窝里的小黑，而是青云宗宗主的关门弟子莫齐，哈哈哈——”
莫齐突然瞪大双眼，一柄玉剑刺破他的丹田，他笑得更加畅快。
“哈哈哈——你死定了，”他神色癫狂，赤目冷笑道，“这是皎元的妖丹。”
贺书荧神色一凛，她不了解阵法，但她熟读《万灵录》，自然知道皎元。
皎元，形似人，属妖，金瞳，性善，寿千年余，人羡其寿、爱其能，夺丹戮之。神怜之，降天罚惩毁丹者。
莫齐夺妖丹，利用妖丹的灵力，却没有毁坏妖丹。她是毁妖丹的人，是会受到天谴。
她猛地抬眼看向莫齐身后的赵煜川。
赵煜川依旧是那副笑颜，缓缓吐出两个字：“信我。”
信他？该信吗？现在也由不得她信不信了吧。
空中雷鸣四起，雷霆万钧压向头顶。
重压之下，贺书荧脊背弯曲，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万钧雷霆之怒砸下，一道金光从贺书荧身上迸发而出，金光刺穿一切污浊，空中的飞龙化为齑粉。
数道光芒凝为实质，玉叶自金芒中探出嫩芽，金枝玉叶在此刻被具象化。
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赵煜川看着眼前的盛景，昔日回忆在眼前越来越清晰，不自觉地红了眼眶，轻唤出声：“荧荧。”
往日不可一世的天罚突然有了灵性，对那团柔和的金光避如蛇蝎，诡异地转了个方向劈向莫齐，人霎时化成一缕焦烟。
赵煜川定定地盯着那棵流光璀璨的荧树，如很久之前那样，慢慢走进她的庇护之下。
贺书荧缓缓睁眼，少年踏光而来，一步步朝她靠近。
这场面似曾相识，好像在好久之前，就有人像现在这样朝她走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贺书荧脑中响起这句诗，而后露出迷茫，好似不解其意。
赵煜川伸手拉过贺书荧，将她拉进怀里，亲昵地在她脸颊边蹭了蹭，凑她耳边诉苦道：“我好想你。”
声音委屈、缱绻。
贺书荧下意识回抱住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但她什么也抓不住，沉默半晌，她歪头疑惑地呢喃出声：“熙之？”
时间的流速渐缓，天地俱静，这世间好似只余他二人。
“啪嗒！”
一滴眼泪砸在地上。
赵煜川欣喜得连呼吸都在颤抖，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一些，颤声应道：“是，我在，我一直都在。”
四肥撑着身子端坐在河岸看着这一幕，身后的尾巴一左一右摇得欢快。
“喵呜——”
贺书荧突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手中玉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煜川怜惜地吻了吻她耳边青丝，任由自己沉溺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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