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少年身量见长，当初只比她高半个头的人而今已能将下巴支在她的发顶。
荧很不习惯这种被抱着的感觉，但她也见过很多生灵用这种方式表达友好，她想，自己作为天道也该学着去接受生灵们的生活方式。而且这温热馨香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也并不排斥这个怀抱。
感受到她的放松，赵煜川心中一喜，得寸进尺道：“我等了你好久，你一直都没来。”
荧有些记不住事，她想了想，回忆起三年前确实答应赵煜川会来人界，但她没说过是什么时候。
可看现在的样子赵煜川貌似确实等了她很久，于是她开口解释道：“我刚醒。”
赵煜川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语气带上欣喜：“意思是你刚醒就到人界来找我了吗？”
“不是。”荧从空间中翻出许多字条在他面前一一展开，字条哗啦作响，她一边整理一边回答道：“我原本打算先去给棠溪晗送信，然后去给她们买东西，最后若是还有空闲的话再来找你。”
“啊？”赵煜川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如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挪动脚步凑到荧的面前让她看他，“你下次来人界能不能直接来找我啊，陪我说几句话就好，我在这里都快无聊死了。”
荧想着说几句话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从他的怀里撤出来，点头道：“可以，这次几句话已经说完，我现在要去买东西了。”
“诶诶！”赵煜川看着空了的怀抱，急忙追上已经走出很远的荧，“我陪你一起去啊，你知道要去哪里买东西吗？我猜你肯定不知道，我带你去啊。”
荧知道买东西要花钱，却不知道去哪里花钱，带着赵煜川也方便些：“好。”
赵煜川突然变得很兴奋，他急匆匆往山上跑：“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荧依言在原地等他，目光追随着赵煜川沿石阶向上跑去的身影。
影子在阶上拉长，登顶后，赵煜川的身影在山头消失。
荧收回目光，开始打量起这四周。
一片泛黄的纸钱被风卷来，透过茂密的树丛朝山林深处看，白幡随风轻晃。
又一阵风起，吹来了坟场的鬼哭狼嚎。
荧想：“他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里煞气太重，且位于山阴，并不适合赵煜川这种孤煞命格的人居住，日子久了，轻则被同化，重则被鬼魂怨灵吞噬。
“荧荧！看我！”
赵煜川站在山顶，层层叠叠的云层散开，泄出天光照在他身上，他换了身衣服，不是往日常穿黑色，而是更加夺目耀眼的红，玄色腰带点缀，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见荧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赵煜川脚一蹬地，朝着她跑了过来，随着他奔跑的动作，高高束起的马尾与红色发带一同摇曳，面上笑容肆意，衣袖翻飞，尽显少年风流。
雨后泥土的气息随少年一同扑入荧的怀中。
荧发现，赵煜川今日格外喜欢抱她，譬如方才，他越来越近，合该缓下脚步，他却偏要在距她三尺处佯装被石头绊倒，而后一下扑入她的怀中，好在她底盘稳，才没被他扑倒。
两人距离很近，荧都能听到赵煜川的心跳。
她想：“真是鲜活的生灵。”
赵煜川抬起头，眉眼间都是喜色，面对荧平淡的目光，他歪头一笑，顺势拉过荧的手道：“我们走吧！”
赵煜川住的地方距县城很远，用术法去只用一息，可他说要练一下腿脚功夫，要走着去！
真是莫名其妙！
荧不甚理解这个人，可在他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后，她还是点头。
山路迢迢，荧与他并排走着，赵煜川心情很好，边走着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曲调。
荧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赵煜川的头发很长，一下一下扫过荧的手背，酥酥痒痒的，她下意识想将手收回，可赵煜川握着她手的力道很大，她难以挣脱。
荧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三年前赵煜川的寿命便只剩寥寥数年，而今三年过去，他又有几年……或者几日可活？
赵煜川回头，脸上笑容不变，他声音较之前更多了些潇洒：“对啊！”
语调轻快，好似快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他俯下身，柔和的眉眼映入荧的眼帘，他说：“所以你要好好陪陪我，等这个独一无二的我死后，就再也没有我这样的人陪你了。”
芸芸众生中，我很特别，我希望有人记得我，我希望记得我的那个人是你。
“嗯，”荧抬头看他，“我好好陪着你。”
师父说：“珍惜眼前人。”
她遇到的眼前人不多，赵煜川算一个，他快死了，她是该好好珍惜一下。
看着她懵懂的眼神，赵煜川心中一痛，可他还在笑，笑着笑着，视线就被氤氲泪水模糊。
天道寿命何其长久，他所求不过是一场奢望。
可她说得那么真，让他不想不信。
赵煜川蓦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她，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苦涩，待眼前的泪被风抹去，他才又扬起笑道：“快走吧，天都快黑了。”
修士的眼睛在夜里视物与白天无异，天黑天亮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但赵煜川突然松开她逃也似的向前急走，让她实在是捉摸不透。
赵煜川感受到手心的温热，他挺直的脊背有一瞬的下弯，而后又重新直起，将手心的温暖牢牢攥住。
两人相牵走到河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积在岸边，让本就崎岖难行的路变得更加波折。
赵煜川问道：“你累吗？”
荧轻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脚踝，如实回答道：“有点。”
赵煜川蹲下身拍了拍肩膀道：“我背你啊，虽然我没背过人，但你应该也没有被别人背过吧，咱俩正好借这个机会尝试一下背人和被人背是什么感觉。”
他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诡论。
荧想着自己确实没有被人背着的记忆，自诞生来，她便被一股无形的力捆绑着束之高阁，谨记自己作为天道的使命。
暮色四合，河水拍岸声在此时格外明显，荧尝试着俯身，学着自己见过的样子将手搭在赵煜川的肩膀上，赵煜川揽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
赵煜川背着荧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河岸，他们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城楼上的灯火，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赵煜川开始与她闲聊起来：“荧荧，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还真是可惜，我感觉咱俩的名字还挺有缘分的，都跟火有关，还都代表着光明，你知道吗？我这三年不止一次幻想过一个故事，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我是普通人家的儿郎，咱们两家只隔着一条街，我可以经常去找你玩，然后每天给你带好看的绢花，带你去放风筝，等到了年纪咱们就……”
“就什么？”
赵煜川的声音很适合讲故事，听着听着就让她入了迷。
“就……”他语调轻快，一字一句道：“各、奔、东、西！”
荧的声音清清冷冷：“哦，这个结局我不喜欢。”
赵煜川问：“这个结局怎么了？不好吗？”
荧摇头：“我在话本子上看到过这个故事，刚开始我还以为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青梅竹马，会相守一生，可后来，女主人公病逝，男主人公娶了别家娘子为妻，他对那娘子很好很好，还与她生儿育女，当我以为男主人公会与妻子相互扶持走过一生时，男主人公又开始回忆女主人公，等男主人公快要死的时候，嘴里念叨着的还是女主人公的名字。我不理解这个故事，也不喜欢这个结局。”
“那你觉得话本里的男主人公该怎么办呢？”
“要么不娶，要么忘个干净。”
“确实，这人既要又要，真是个混账。”
“对！”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很多话，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平时都是我说，然后你就回我几个字。”
经过今日短暂的相处，赵煜川发现了，荧并不是一个高冷的人，她只是有些不太爱笑，加之对情感的反应有些慢才会让旁人觉得难以亲近。
荧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但她现在很乐意跟赵煜川多说些话：“是吗？那我以后多回你几个字。”
“好好，已经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
荧松开抱着赵煜川胳膊的手向下滑溜：“我要下来，该我背你了。”
“啊？”赵煜川急忙把人搂住，“不用不用，我只想体验背人的感觉，不想体验被人背的感觉，你就好好待着吧。”
荧晃了晃腿以示不满：“可是我想背你，我还没有体验过背人的感觉。”
赵煜川：……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弯腰把荧放下来，荧兴冲冲的小跑到他面前，自顾自的将他两个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身子往前一弓。
赵煜川的脚都没离地。
荧：……
赵煜川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要不你还是放开我吧，我自己走。”
脚下突然地动山摇，几根金色的嫩芽从地上钻出，赵煜川站在枝干上被迫高升，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他抚着树干打趣道：“诶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呢？就非要背？”
荧站在树下抬头看他，等赵煜川升至半空，她才止住荧树的生长，满意的点点头：“这世上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赵煜川心说：“你带我走两步试试。”
嘴上无奈道：“好了祖宗，我已经知道你的厉害了，快收了神通放我下来吧。”
荧树倏的消失，赵煜川在空中短暂悬停一瞬后直直落下，就在快要落地时，荧闪身抱住落下的他。
荧的目光中透着狡黠：“还你的。”
赵煜川已经没了脾气：“好好，这些两清了，继续赶路吧。”
城内今日格外热闹，火树银花凌空炸开，欢声笑语挤满街道，赵煜川带着荧穿行其中，街道人来人往，各种新鲜花样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
待走到闹市，赵煜川突然从背后拿出一个糖人举到荧的面前，手指捏着竹签一转，糖人也跟着转了起来，点点光芒绕成一个圈，他嬉笑道：“你看，好不好玩？”
荧接过糖人，感觉到有些新奇，问道：“这是什么？”
“糖人，很多人都会做。”
“那你会吗？”
“我……不会，但我可以学，你下次来找我我就会了。”
“那我明天去找你。”
“啊？不带你这样玩的。”
“你快尝一口，看看甜不甜，不甜我去找那人赔钱。”
“还可以吃？”
“当然，”赵煜川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小天道的生活非常的单一无趣，当即心生怜悯，拍案道：“我今天就带你好好玩玩，跟我走。”
荧被赵煜川拉着进入更深的街道，转过几个弯，眼前又是另一番热闹。
喷火、耍猴、斗蛐蛐，还有吹糖人。
这些都是荧以前没有接触过的。
旧时她去各界探查都是为了维修阵法，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破损或者灵力不足，若是地方发生动乱，她还要及时制止，是一项看起来什么也没干，其实已经忙不过来的工作。
若是玄冥死了就好了。
“百神降临，诸邪退散——”
街道两侧的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荧顺着街道看去，许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迎——百神之首——武神青云——”
随着先行官一声呼喊，其身后的神像紧跟着过来。
武神像高一丈，被众多修士合力抬着占满了一条街，神像上的芙蓉金冠微微摇动，投在眼睑上的阴影也随之摇动，为神像更添一丝生气。
随着又一声烟花炸响，神像中脱离出来一道幻影，好似灵魂出窍，那幻影握着一柄雕花长枪凌空施展，漫天芙蓉花雨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荧点头心道：“幻术还能这么用，改天我也试试。”
人群中传来惊奇的呼喊：“你们看，那神像动了！”
“这背后的东家出手真是阔绰啊！”
“这东家是谁啊？”
“不知道，听说是个女的，戴着面具，神秘得很！”
“不管了，反正不是我花钱，看个热闹就行了。”
“是是，你们看，后面又来新的了！”
荧来了趣味，心道：“神界那些人知道吗，要不拿留影珠带回去给她们看？”
“武神娘娘保佑，武神娘娘保佑我们县来年风调雨顺，保佑我儿来年高中状元，武神娘娘——”
“保佑我来年能娶到媳妇！”
“保佑我能通过乡试！”
“迎——诗云娘娘——”
“诗云娘娘！！”
“诗云娘娘好漂亮啊！”
“听说诗云娘娘擅用剑，剑术一绝。”
“我还听说诗云娘娘不爱念书呢，都是被师父催着才乖乖读两页。”
“哈哈哈，是吗？”
“迎——无边将军——”
“巾帼英雄啊，可惜在混乱中折了一只手臂！”
“是啊，可惜。”
赵煜川突然歪头凑到荧的耳边说：“你听前面那个‘迎’，像不像在说‘荧’。”
荧神色一怔，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棠溪晗……
荧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恰巧，那个立在阁楼上的女子也在看她。
棠溪晗笑意温柔，对她微微颔首。
荧心领神会，隔着人海挥手扔给棠溪晗一个锦囊。
里面装着一个阵法和数百枚丹药，可以隔绝妖气。
赵煜川也对她点头致意。
棠溪晗淡笑着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而后拂袖潇洒离去。
荧的小腿被什么东西碰到，她低头看去，一老人背着一个硕大的箩筐往前挤，手上的竹竿不停敲打着地面示意大家给他让路：“诶诶，小丫头劳烦让个路，当心小老儿我撞到你。”
荧侧身给老人让出一片地方，却听老人身后传来招呼声：“老贺老贺，你干什么去？”
“卖花灯去啊！我新做好的，漂亮着呢，那些小姑娘肯定喜欢。”
“哎呀！一大把年纪了就别折腾了，快回去歇着吧，别又累病了。”
“不去不去，我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不如这街上热闹，不去。”
说着，这老人就背着箩筐挤进人群没了踪迹。
“哎呀！这老东西，真是不听劝。”男人气愤地跺脚离开，决意不再管他。
赵煜川身量高，看得远，他踮起脚尖朝远处看了一眼后问道：“荧荧，你买话本子吗？”
“买。”她想到楚诗云给她的字条中写了要买话本子，“不仅要买话本子，还要糖葫芦、风筝、糯米糕、桂花糕、酒酿圆子、糖醋排骨、香酥鸡、梨花糖……”
荧如报菜名般念了一长串，几张字条来回翻转，等念完最后一条，游神也快结束了。
一百座神像环绕着这座城，神像上原本坐着的幻影慢慢站起身来，众人猜测她们还要有什么花样时，众神突然弯下腰，高大的身形将这座城笼罩起来，恰似三年前那场混乱中，她们合力护下人界。
神的眉眼出现在天空，阖眸轻笑，虽是俯视，却没有一点睥睨的意味。
天上荡开一圈涟漪，那些神像也随之散开。
——游神至此结束！
不用给游神腾路后，街道宽敞了许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开，赵煜川带着荧去到书肆。
今日游神，街上来的都是为吃喝玩乐，书肆内客人不多，老板正准备打烊，就看见有人来，俊男美女走在一起，店老板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起来了。
“二位，要什么书？”
荧想起纸条上说的：“进店后跟老板说，把你这里新上的话本子都拿上一套。”
她有样学样，走到店老板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开口道：“把你这里最新的话本子拿上两套。”
楚诗云一套她一套，正好。
店老板看着眼前突然凑近的两根手指都快看对眼了，看着两人衣着打扮皆是不俗，应该很有钱，想到有钱赚，他立马来了精神，生怕他们跑了急忙去书架上取书：“这个给你拿上一套，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还有这个，这个也拿上吧，还有……”
老板手里的书越摞越高，眼见都要拿不住了，老板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似是有些强买强卖的意味，顿时收手将书放到桌子上拍了拍道：“这些，你们看够吗？不够我这里还有。”
赵煜川看着眼前快有他高的书瞠目结舌：“你这是要将这个书肆卖给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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