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柴房门被推开,一股霉味、饭菜的馊味扑鼻而来,陆少棠站在门口没动,冷眼看着屋内蓬头垢面的纪澜。
被关了太久,纪澜精神已经恍惚,却在见到陆少棠时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他扑上前痛哭流涕:“少棠!你放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陆少棠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后退一步,躲开他污浊的手。
求饶不成,纪澜眼中又闪过憎恨,继而威胁:“我是你的继母!难道你就不怕百年以后被你爹指着鼻子骂不孝吗?!难道你不怕朝堂上那些人的悠悠众口?!”
这样的话陆少棠听过很多次,他微微弯腰,看纪澜仿佛一只蝼蚁:“怕?我陆少棠这辈子从来没怕过什么。”
他懒得再和纪澜纠缠,这人虽是自己名义上的继“母”,却奸诈贪婪,又蠢笨如猪,和他多说上两句话,陆少棠都会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因此,他轻轻一挥手,身后跟着的仆从便扑上去捂住了纪澜的嘴。
人之将死,纪澜也爆发出了惊人的毅力,直接甩脱了两个擎着他胳膊的人,正欲扑到陆少棠跟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脚踹在当胸,紧跟着,腹部一阵剧痛。
纪澜愕然低头,一把长刀正插在他的心口。血淋漓而下,轻洇在地上,混着灰尘,成了乌黑的一团。
陆少棠的目光冷淡,刀柄轻轻脱手,连扎进去补一刀的兴致都泛泛。
这分明是他亲自动手杀的第一个人,他却一点儿不适的反应都没有。
以至于纪澜始终没有反应过来——他记得,陆少棠在外的名声很好,平民出身,三元及第,一朝为官,求的是为生民立命,所以他才那般的嚣张,自信陆少棠不会对他怎么样,哪怕到了前段时间,他被关起来了,他也是如此想的。
可如今那把刀就插在他的心口,身上一阵阵的钝痛。
意识渐渐模糊,将要晕过去时,他听见陆少棠的叹息。
“你这样恶毒的人,血竟然也是红的。”
——
血当然是红的。
纪澜躺在床上,因陷入梦魇,整张脸煞白,冷汗淋漓,又咬破了嘴中皮肉,从唇角渗出殷红的血。
一阵风吹过,将纪澜从梦中惊醒,他吁吁地喘着热气,脸上仍旧残留着惊恐。
他的相貌极好,肌肤如同羊脂玉一般细腻白皙,眉眼旖丽,才刚做了一场噩梦,脸颊通红,连鼻尖都是粉的,上面沁着几颗细密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心口。
还活着。
他还活着。
劫后余生一般的惊喜猛然迸发,紧跟着就是扭曲的恨意和愤怒,在他脸上交织成复杂的情绪。
半晌,纪澜才抬眼,扫了一下室内,然后怔住。
眼前是他很熟悉的环境,陆家的堂屋。
说是堂屋,其实也不过是个小杂物间,里头乱七八糟地堆着锄头扫帚和没用的柴火,只在临近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几片木板拼成的单人床,中间挂了一道破布帘子以做遮挡,此刻纪澜就坐在那张单人床上。
他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才嫁给陆有田的时候。
陆有田就是陆少棠的爹,他在家排行老三,这会儿的人都习惯了姓氏加上排行叫,便都叫陆有田叫陆三,日子长了,连大名都忘了,还是三个月前要服劳役登记姓名的时候,纪澜才知道他叫陆有田。
陆有田死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
三个月前县衙里张了布告,说是要修路,各家各户都得出一个成年男丁去服役,这也是常事了,每年里总有那么一两回,一次去两三个月,不是修路就是修沟渠,老百姓们也不知道上头咋能有那么多地方要修,上头叫,他们就得去,不去也行,得出银子,一个人头要五两银子。
陆家是有些家底的,不然也不能送陆少棠去读书,可都是种田的,再能攒能攒出来多厚的家底呢?送一个孩子去念书就已经够吃力的了,家里也没余钱了——更何况,劳役布告下来前,陆家刚买了个“媳妇儿”。
村里人都传遍了,三个多月前陆有田买了一个男媳妇,还不是给陆少棠买的,是给他自己买的。陆有田前一个媳妇走得早,鳏夫带儿不容易,好容易才把儿子拉扯大了,如今自己年纪大了,就想买个知冷热的人回来,洗衣做饭做做家事。
可惜陆家没多少钱了,买不着女人,只能把主意打到了男媳妇头上,左右都是人,都能干活,男人能干的活还更多,陆有田出去转了转,把男媳妇纪澜给领回来了。
纪澜是外地逃亡到这里的,与家人走散了,到镇上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一样,为了活下去自卖自身,这年头贩人的口子大多是女人和小孩,男人很少见,除非是遭灾的时候。而相比之下,女人能买回去生孩子做媳妇传宗接代,小孩略养一养也能卖进富户当丫头小子使唤,纪澜一个男人混在里头,因为他长得太漂亮,又柔弱不能干活,价钱相当便宜。
二两银子,陆三领回来了瘦骨伶仃的纪澜。
一个男人,也不能大张旗鼓地盖文书,陆三也不敢在村里太张扬,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把人领回来了,没办过席,更不可能上族谱,对外也只是称纪澜是逃难来的兄弟,暂时收养在家里。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寒山村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他是新娶的“继室”。
可惜他才刚进门没多久,陆三就死了,这……多少有些不吉利。
纪澜清楚地记得,他在村里听了不少闲话,都是说他克夫。
他嫁进来以后听着那些话就把人都怼了一顿——如今,好像又要重新把那些人骂一顿了。
因为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细微的咳嗽声,还有一个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由远及近,显然交谈的两人是在门外碰上了。
“……就是这么个事儿,服劳役的人这么多,总有那么两三成的人回不来。”
隔着窗户,传话的李大山揣着手,有些拘谨,看见陆少棠冷肃的脸,话到嘴边转了音:“你节哀。”
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人,除了陆少棠别无他人。
纪澜心跳加快,胸口仍旧残留着被一刀穿心的痛苦,他下意识地想跑,腿脚却僵硬地支着,动弹不得。
陆少棠没有说话。
李大山惴惴地望着陆少棠,只见他右手抵着嘴唇,盯着堂屋的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是将要入冬的时候,寒山村地域偏北,早就已经冷下来了,不仅冷,空气还十分干燥,即便是微风也能将人脸刮得仿佛要掉一层皮。李大山是一大早得到的消息,从县城赶回来的时间也早,平常这个时候陆少棠都在屋里温书的。
但他在屋外碰见了脸色阴晴不定的陆少棠,恰好方便他把陆有田死了的消息告诉他。
只是不知怎么的,陆少棠的反应让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搓了搓手,不大自在:“那……我就先回去了,还有好几家要通消息……”
他忙不迭地跑了,独留陆少棠留在原地发呆。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
这一年他还没下场考试,连童生都算不上,平时课业都很抓紧,很少回家,他记得,他这一天也没有回来,李大山是去县城里给他递送的消息。
他爹死了,死在了一场劳役之中,家中清贫,本就供不起他读书了,更不必说陆有田死后,他娶回来的继室恶毒,把持着中馈,苛待于他,又用孝道捆绑他,翻着花样地从他这里要银子花,最终导致他能够下场的时间晚了整整三年,还差点因为长时间的饥饿死在科举考场上。
陆少棠忍耐过一段日子,想着当时因为他爹娶男妻,纪澜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或许他心中是委屈的,才会借机发泄,再有就是,纪澜到底也算是他的长辈,因此陆少棠并不打算做得太过。
后来他科举中第,入朝为官,也只是将纪澜安置在一处别院中,一日三餐照给,并不限制自由。
可他的仁慈滋长了纪澜心中的贪婪,后来陆少棠风头正盛,得罪的人也不少,私底下送礼想要巴结他的人更多,有时候那些人找不到接近他的门路,就会把主意打到纪澜的头上,送钱、送人。
而在外人的眼里,纪澜收钱和他自己收钱没什么区别,御史弹劾攻讦,把纪澜收受贿赂的龌龊事情一本参上,也牵连到了陆少棠身上。当时他正在迁官的关键时刻,受了纪澜的拖累,多年心血毁之一旦,新仇旧恨,忍无可忍,杀了纪澜。
陆少棠当了那么久的官,手底下过了不少人命,纪澜是他杀的第一个人,按理来说他应该印象深刻的,可他一心忙着收揽权势,纪澜的死就如风过无痕,没在他心里留下一点儿印象。
所以此刻,陆少棠在院子里,沉思了半炷香,才想起来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反应是自己可以提前科举了,多出三年的时间,他能做更多的事情……
等身上被风吹得僵了,他才有点恍惚地想,今天院子里格外安静,纪澜呢?
他记性不算差,此刻回想一下,当初在知道他爹死了以后,纪澜可是第一时间就哭丧,哭自己命苦,也哭自己时运不济,闹着要拿钱自己走人,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挣钱,才选择扒在了自己身上吸血。
然而此刻,在这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站着,记忆里的纪澜并未出现。
他正迷惑,忽然听见眼前的房屋里有一丝轻微的动静。
——陆有田把纪澜娶回来不到三天就被征了劳役,在那之前陆有田想着怎么都得请熟悉的亲朋好友凑活吃上一顿饭,所以俩人就没正式圆房,平日里陆少棠住学院,陆有田住在主屋,纪澜就被安置在堂屋里。
堂屋里,纪澜僵着身体,目之所及是一只拇指大的蜘蛛,正吐着丝从房梁坠落到他眼前。
换做从前,他早就尖叫出声了。
可如今,尖叫闷在了喉咙里。
死亡的恐惧紧攥着他的心头,他只觉得,站在窗外的陆少棠此刻比从前他最怕的蛇虫鼠蚁更加骇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