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澜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自己那些惨痛的童年时，他也只是有些心情低落。
“我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手脚太慢，差点被人抓到打一顿。”
那会儿他还有道德心，知道偷东西不好，但没办法，太穷了也太饿了，他的年纪又太小，就是做活儿人家也不收他，只能去偷去抢，有时候跑得慢一些，或者被偷的人机警一些，他很容易就会被抓到打一顿。
从前道德心再强，尝试过不劳而获的快感、且无人管教的情况下，他那点儿道德心也就不剩什么了。
他靠着乞讨和偷抢把自己养活大，但这样的次数多了，人家就都知道他是个小偷，一直防备着他，不肯让他靠近了，纪澜饿了很多天，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流浪，直到来到了寒山村。
流浪的途中也不是没遇到困难，有些人癖好特殊，见到他模样不错便想着占便宜抑或是抓回去当娈童，得亏他机警才逃掉，后来偷抢养不活自己了，他才挑准了陆有田把自己卖了。
他起初不知道陆有田是给自己买媳妇儿，只当他是买个劳力，瞅准了他没多大钱，只能挑自己这样瘦巴干小的。
当然，这话他没和陆少棠说。
他只是说起自己的从前，情至深处，硬挤出来了两滴眼泪：“我偷习惯了，怎么也改不掉，但我已经克制过了，这两次是鬼使神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上辈子倒是没再偷过钱，因为那会儿家里所有的钱都捏在他的手里，他不必去偷钱，等陆少棠做了官就更是如此了，他在家里坐着就有人给他送钱。
而他的物欲并不高，他对珍馐美馔、美衣华服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把钱捏在手里的感觉。
有时候纪澜自己都在想，是不是因为从前穷过，所以他才那么喜欢钱。
他的话，陆少棠只信一半，那一半还是因为他后来再也没有偷过钱，满足他所说的努力克制过。
“都过去了。”陆少棠脸色淡淡。
纪澜看不出来他的表情是不在乎还是同情，他默默闭了嘴，不再试图卖惨，卖惨是有限度的，能让人同情最好，若是陆少棠不同情他，至少他也找好了借口，让他有气没处发。
陆少棠确实有气没处发。
他们两个挨得很近，陆少棠一低头就能看见纪澜的脸，他的年纪还小，容貌却已经长开了，有种凌厉的艳丽，只是艳丽，并没有后来叫他厌恶的盛气凌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一边觉得纪澜是个善于说谎的骗子，一边又忍不住觉得他不是上辈子的纪澜。
挨得太近，他能看见纪澜因为发热而濡湿的头发以及潮红的面颊。
看着……很可怜。
而他很可笑，他竟然可笑地觉得，纪澜很可怜。
陆少棠掐住虎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不该偷东西，从前为了活着所以偷东西，还算是情有可原，但现在和将来不能再偷。”
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冷漠，但熟悉他的纪澜却忍不住笑：他能从刚正不阿的陆少棠嘴里听到情有可原这个词，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陆少棠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他亲近的好友犯了错，他也会加以斥责，更别说纪澜这个外人。
他的卖惨很有用。
纪澜小声说：“我知道，但是我手上没有钱了。”
陆有田把他买回来三天就去服劳役了，那会儿也算是把他当自家人，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些钱，他想着自己去一个月基本就回来了，谁知道耽误了三个月，连命都丢了。
他给纪澜留的钱根本不够他生活多久的，得亏自家种了些瓜果蔬菜，还养了几只鸡鸭，就这样，纪澜也没吃上肉，把鸡鸭全拿去换钱了。
没有肉吃可以，但不能没有钱。
现在纪澜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兜比脸都干净。
陆少棠嗯一声。
才刚大夫给纪澜把脉，说了好些话，大致是说他肠胃不好，肝虚肾虚，除了那颗心脏，基本全身都是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营养不.良。
为了这个，他还被老大夫白了一眼——他自己一看就是健康的样子，送过来的病人却常年挨饿营养不.良，怎么看都感觉他虐待了人。
陆少棠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的讨厌纪澜了：“东西我来买就是了。”
意思是能给他东西，但不给他钱。
纪澜委屈：“那要是你不在家呢？难不成也要饿死我？”
他仰起头，一张漂亮的脸展露无疑。
陆少棠垂眸：“给你留一百文钱应急。”
“好吧。”纪澜见好就收，一百文虽然少了点，但他花钱的地方少啊。
最重要的是，他这一百文钱代表的可不只是一百文钱，而是陆少棠在他们俩的关系中选择了退让。
至少陆少棠知道了，不管是卖惨还是示弱，对于陆少棠来说，都有用。
他似乎找到了和陆少棠的相处方法。
——他要讨好陆少棠，自己已经豁出一条命了，就算出去也不过是找个法子养活自己，干粗活或者别的，他是不太擅长的，上辈子陆少棠杀了自己，他养着自己承担责任才对，今天他发了烧，陆少棠没有放任，反而来给自己治病，说明他也不会再动手杀自己了……
他转着自己的小心思，陆少棠却有别的想法，自从自己重生以后，对纪澜的态度一变再变，在他第一次想杀死纪澜却放弃以后，他就已经放下了。
杀死纪澜毫无用处，反而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只需要保证纪澜的基础生活，将来再找个人看好他，不让他和那些人接触、让他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就够了。
重新热药的药童端着药进门：“热好了，快喝吧，对了，新药开好了，你们还得再交一次钱，喝完药能走得动了就快离开吧，还有人等着休息。”
纪澜闷头把药灌进去。
中药味道酸涩又有一丝甘甜，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也只是皱了皱眉。
能有药治病，已经好很多了。
喝完药他动了动身体，觉得自己还能支撑，干脆给别人挪了位置。
陆少棠带着他来的时候是借了李大山家里的牛车，这会儿李大山还有事，架着牛车走了，暂时没有时间回来接他，约定了傍晚的时候再来。
他们俩无处可去，只能慢慢逛着。
已经入冬，马上年关了，镇上来往的人多，好些都是卖吃食的，纪澜的眼睛一直这里看那里看，手也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昨天就吃了陆少棠做的晚上的那一顿饭，下午吃了点芙蓉糕垫一下，早上直接烧晕了，一点东西都没吃，可把他饿坏了。
他扭头看向陆少棠：“少棠……我饿了。”
恰逢陆少棠回头：“吃馄饨吗？”
送上门的馄饨能不吃？
纪澜眼睛发亮：“吃！”
实话说，他这辈子是没吃过馄饨的，上辈子也没吃过，虽然馄饨是很家常的东西，但他舍不得钱，一碗馄饨要五文钱，他仔细盘算，怎么都觉得亏。
后来跟着陆少棠到了京城，吃的东西就都是陆少棠在外面买的，或者他做的，而馄饨是个做起来很麻烦的精细东西，陆少棠还要念书考科举，根本没时间，等陆少棠当官了，也不把纪澜放在心上了，府里的下人都不受纪澜的支配，纪澜也只能厨房做什么他吃什么，点菜的机会都没有。
是以一碗热汤馄饨，也是他没有吃过的东西。
一勺热汤，一点猪油，几根青菜，点上一点香醋和辣油就是一碗圆润饱满的薄皮猪肉圆葱馄饨。
汤滚烫中带着猪油特有的香味，馄饨的皮也很有韧性，肉馅是新鲜的，纪澜总觉得自己还吃到了一点点胡椒粉的味道。
不然怎么辣得他眼睛酸酸的。
他吃了一颗馄饨，有心想问问店家里头是不是放了胡椒，可转头想起来，胡椒价贵，小馄饨铺子怎么放得起，再者他一个穷人出身，才和陆少棠卖了惨，怎么可能吃过胡椒这种金贵东西。
干脆也不问了，低头老实吃馄饨。
陆少棠也给自己点了一碗。
纪澜边吃边观察着他。
年轻时候的陆少棠就很有年纪大了以后的影子，吃饭的姿态也很像，背永远挺直似青松，吃饭也慢条斯理。
纪澜看着看着，在心里默默数了几个数，果然看见陆少棠先一颗颗吃了馄饨，再吃掉几根青菜，最后在碗里的馄饨汤里滴了三滴醋以后开始喝汤。
——和上辈子的陆少棠吃饭习惯一模一样。
可见强迫症这种东西，大约是从小就有的吧？
他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正欲说话再哄一哄陆少棠，眼角余光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顿时一愣——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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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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