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争!你得抢!”
女人白得发青的脸越靠越近,咧开的嘴继续张开,齿舌喉管看得明晰,压得近近的,反倒糊作一团,女人边咳嗽边嘶叫,声音很重很低,像是千辛万苦撕开肺吐出的恨意。
苟姣姣惊醒,原来是梦,她又梦到姨娘了,姨娘走得早,音容相貌早已记不清,独独这句话,铭刻在幼女的脑中,经年累月未敢忘却。
耳边是虫鸣,南下的路上已经听惯,以天为被地为席也能睡得着,苟姣姣——黎姣姣坐起身来,手掌盖在泥土上,湿润又绵密,偶有几颗小草瘙得手痒痒。
黎姣姣又念起刚刚的梦,她这人不信佛祖,但迷信自己,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是自己在领着自己前行。
丫头春苗迷糊醒来,见主子已经起身,揉着眼睛过来问:“姑娘是饿了吗?”
“睡不着罢了,你再眯会吧,马上天明了,有我和马大婆守着。”黎姣姣放低嗓子。
哄走春苗,黎姣姣踱步到马大婆身后。
妇人佝偻着背,竖抱一口铁锅,锅把深深插进土里,她的脑袋搭在锅底上睡得安稳,黎姣姣注视着她,发觉妇人耳朵做动,连忙说了句:“是我。”
再迟一刻,黎姣姣怕这口锅得砸破自己的脑袋。
这老货,心里叹气道。
马大婆睁眼,眼里哪有半点困倦,起身动作利落,她收好锅,问出同样的话。
“不饿。”黎姣姣摇头,“只是右眼皮一直跳,心下也不安得很,马上就要到鄂州,你可知许家小姐的表家是……”
“于家,这奴知晓,是鄂州最鼎盛的世家,最是清贵守律,姑娘您也放一百个心,我做得都干净。”马大婆又道:“再说,一路上盗匪横行,死人最正常不过。”
“我们妇孺一行,只是为求自保。”马大婆目光如炬,心里当真磊落没半点阴霾。
要是知晓干粮都是劫杀所得,正在熟睡的三个丫头是否还能睡得安稳?
“罢了。”
黎姣姣叹气,戚戚然的模样,可心底压根没当回事,饿了吃饭,天经地义,至于饭从哪来?自有人。
“我又干净到哪里去,米粮都入腹中,竟是同嚼人血肉,还将骨头敲碎吃净一样,活成这般,还有什么脸去找许妹妹,去求人收留我们,要我说,一开始就不该动心到鄂州来。”
“好姑娘!您的置业都在京都近郊,留下是等死,可再寻他处又何尝不是找死呢,唯有许家小姐,与您旧相识,又和她母亲有缘分,您非是逃难去寻她,这满匣子地契银票,还有她母亲交由您的物件,这番全当还她,若她心善留您住下,最美满不过,否则,奴拼了命也得给您挣个落处!”
听到马大婆这话,黎姣姣暗自满意,自她离开苟府,可巧皇帝死了,还遇上的是谋逆,世道一乱,她的微薄家产是护不住自个的,想活命就得在乱世寻处金城汤池。
她倒是第一时间想到许家女,只是逃难过去未免太跌份,黎姣姣是命不能丢,面子也不想舍,不愿凭空矮那小姐一头,就算去,也得找些由头。
正想借口呢,马大婆劝到心坎上了,南下鄂州归还遗物!
一个老货,三个蠢货,要不是她一人行路艰难,黎姣姣万不可能发善心带上她们,多个人多张口,荒郊野地里养活得起几个人?
什么家人、良心的黎姣姣不大在意有无,她嘴上说一家人相互扶持,其实怕极世道一乱,自己这把骨架子还不够野狗一顿吃的。
她得自保。
路上也不是没想过扔下一张嘴,在黎姣姣看来,小丫头可以丢一个,丢一对更好,只可惜马大婆把两个野丫头看得比命重,春苗的死活倒无人在意,黎姣姣没让这个家生子去死,无非是担忧自己拿捏不牢马大婆三人,她真成孤家寡人了。
只好少自己一口吃食,匀一些给丫头们,还得喂一些给驴,如若真靠黎姣姣双腿走去鄂州,那她宁愿死守在庄子上。
幸好马大婆懂事,会自觉出去找吃食。黎姣姣只需吃完饭,装出良心不安的样子,演到鄂州,这出戏就该落幕了。
又回到官道上,车辙、步痕将道路碾得不复规整,随处是被刨开的土堆,灰土混着干萎稀碎的根须,远处城镇飘摇的烟气更加突兀,那便是鄂州城。
马大婆没舍得扔下她那口锅,重重的行囊高高地顶上一口锅,从身后看很像是一座荒蛮的山,她走近黎姣姣,更衬得自己粗蛮厚壮。
“丫头们都梳洗好了吗?”
春苗回声,说是都好了。
喜乐两个丫头总算是梳洗净泥污混迹的头发,春苗偏坐在黎姑娘脚边,手上没停穿线的动作,想将省下来的干净布头缝制出两件体面小罩衫。
她知道,此番上门难免会被白眼,一行人太过狼狈是绝不可的。
黎姑娘换上碧蓝色儒裙,嫩黄色立领小衫照得小脸有了些光彩,春苗翻出一条桃色批帛和仅存的金玉首饰,都被黎姑娘摇头拒绝。
“你是有心,但许家妹妹从不以衣取人,再者,从京都来鄂州,本就是逃难,装作赴宴干什么呢。”
胡乱穿得不成体统更显得寒酸,黎姣姣嘴上说着许家女好话,眼前却已浮现此女讥笑的面容,好想寻面退堂鼓来打一打。
春苗点头,但嘴里还是念叨:“小姐心好,但那许家小姐多年未见,谁知道心变了不曾,当初您可是从三品大臣之女,如今落难……”
说着说着,春苗眼眶红红,她忧心进了鄂州城,自家姑娘怕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任人欺侮,偏又是个软性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呀!
黎姑娘搂住春苗,摸着她的发鬓,叹息般:“好春苗啊。”
净会戳她痛处!
还是入了城,一墙之隔的道路竟走得艰难,比从京都到鄂州这段人吃人的野蛮道路还要艰难。
流民几乎是用人肉之躯堵塞住通向城门的道路,守城的官兵铁甲覆面背靠城墙手里都握着长枪,一波一波的人群冲击向前,队伍先头的人撞上枪头,血流一地,后面的人扒开死人又往前撞,一方寸步不让,一方拿命前冲,城门不动声色,死人越来越多,到傍晚换了一批官兵来,他们面前已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壕沟。
黎姑娘还是入了城,半夜才有世家望族派人开城门、接妇孺,毕竟年富力强的人都成为壕沟坚稳的基石了。
混迹在人群里,春苗和两个小丫头紧紧贴住黎姑娘,马大婆靠在四人身后寸步都不让,她们几乎是抱作一团进的城。
流民们被安排在一处寺内暂住,已经是后半夜,贵人们肯放人入城已经是最大的恩典,至于这群人还想吃饭、睡个暖和觉、有地撒尿拉屎?赶明儿等贵人们醒来再说吧!
黎姣姣抬头没去看皎洁的月、明朗的星,反而盯着黑瓦檐下宝蓝色大底的飞天图,描金的神女半隐在祥云后,舒展双臂盘曲小腿轻飘飘地悬浮。
终于回到凡尘中。
南下这段人吃人的路,只全为果腹,像是未教化的野蛮人,但入了城,这般仁义的“吃人”之举,文明许多,黎姣姣更适应后者。
可惜城门口悬挂着的那一排头颅,面目可憎了些,个个鼓着眼,有什么好不瞑目的呢。
随着流民进城,鄂州县府被推翻的消息也一并宣扬开,做官的、守门的纷纷身首两离,脑袋被崔家家主差人挂上城门示众。
崔家言,人人均为大乾之民,特殊之境况不宜守旧分户籍、隔良民以伤百姓,今日之事全为县府过错,亦为逆反贼子错,鄂州崔于两家愿庇佑山南道治下三十二县,并即将汇合北下护国将军回京都扶正统!
越过崔家老头满面春光的褶子脸,黎姣姣一眼就看到女眷当中——许家女的脸。
那张未经风霜的脸,出落得动人,头上戴着金丝明珠,身上穿着缕金牡丹绯色广袖裙,臂上披着青银锦帛,站在高处跟神仙妃子有何区别。
壁上栩栩如生的神女相亦逊色她半分。
见她过得好,黎姣姣放宽心了,就怕救命稻草太脆,挂不住她们。
“马大婆,今日我远远好似瞧见了许妹妹。”
黎姣姣开口,眼下已到鄂州,如何登堂入室呢?
“入城那会?城楼上都是世家女眷,城中最尊贵的女人们,看来南下是没错的,她必定有能力庇护姑娘。”
“见妹妹过得好我也能安心,只有一点,咱们不可挟她显贵就逼着人家看照我们,你们几个小丫头也得记住,如今我们不是客,是逃难的,难免受到轻慢,万不可放心上,实在委屈来告诉我,咱们再寻去处。”
三个丫头脆声答应。
喜乐丫头还拍着胸脯道:“我们才不怕受委屈!”
马大婆听了后,又是叹气,又是微笑。
过会,她悄悄侧过身朝黎姑娘耳语:“姑娘,将信物给我吧,我有法子使许家小姐来接人,咱们不用亲自上门去求,白丢脸面。”
黎姣姣垂下眼,从里兜摸出一张帕子。
犹豫再三还是说出:“莫强求。”
想来使出这个法子后,马大婆很难善终。
马大婆点点头,又挨个摸摸丫头们的脑袋,躲进暗夜里轻步失了身影。
为了替她们博一丝生机,不惜舍自己一条命,黎姑娘牢牢拢住喜乐两丫头,她细细品出一点道理来——驱使人,把柄永不如心好用。
得人心,又是黎姣姣的拿手好戏,她放下额前的一丝碎发,靠在春苗柔软的胸脯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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