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中等信的日子过得很快,此中全是妇孺,于是生活过得井井有条又和睦温馨,女人们自发分成煮食的、浆洗的、看护的。
黎姣姣做不来这些活计,又不想无所事事显得格格不入,于是装模作样翻弄起住持丢下的两本经书,她识得几个字,眼中暗色闪过,有了主意。
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见过血肉尸块,日子上了正轨,可心安不下来。
日头下,黎姑娘端正地跪坐在草席上,她一手翻动经书,一手轻点信女前额,嘴里念着经文,奠亡者告生者。
只消念两句经文,便得一人感恩戴德,世上没有比这再合算的生意。不过,有生意就有竞争,何况她个外来的假和尚,名头一盛,一直高高挂起的住持大人也肯下俗世腌臢地来见她。
老秃驴顶着满头结痂的疤,见到黎姑娘的第一句话是——“怪……”
一连三个怪字让黎姣姣的笑快挂不住,她敏锐地捕捉到一圈听者疑惑又自明的神色,忍了又忍:“不知住持为何特意寻我,要不找块清净地,我还好向您讨教一番佛法。”
围过来的人渐多,黎姣姣不在意秃驴说什么,但还想留下神棍身份好继续混下去,愚民便是如此,自己胡诌两句经文能得敬仰,佛祖戳印的秃驴说言更不得奉为圭臬?
换到静处,老秃驴果然道:“罪因惑起,惑因爱生,施主年纪虽小,但业果深重。”
“听不懂。”黎姣姣露出盈盈笑意,这秃驴的眼神像是在瞧十恶不赦的罪人,爱?惑?罪?
她没有过爱,也没爱过,活得明明白白,佛祖是存心派头秃驴来戏弄她不成?
住持合掌,未再多解释,只留一句:“施主与善无缘,与佛家无缘,此处也留不下施主,离开本寺吧。”
“住持莫要说笑,离开?您是久居佛祖圣地,不晓得外边尸横遍野的世道?让我离开,跟逼我去死何异。”
黎姣姣仰着头偏过脸盯着秃驴瞧。
一旁听墙角的春苗,见主子有异,立马冲过来把黎姑娘护在身后,她的头也仰得高高的,嗓门更大:
“早就知道恩慈寺嫌弃我们,却不想正大光明地赶我们!婶子们,来评评理,经过这几日我们姑娘人品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这老师傅先说我们姑娘与佛家无缘,又要赶我们离寺!如此欺辱,我就是一头撞死在柱前,也决不让我家姑娘受此委屈!”
静处拥上人,也嗡嗡的嘈杂起来,有妇人开口:“黎姑娘是好人呐,住持为何要赶人?”
更有人恨声:“住了这几日,未见寺里照拂过,一针一线、一米一盐全是我们这些弃了家的流民自己去讨要来的,你们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去哪了?”
“是崔家放我们入城的!好一个均为臣民,留我们在这不管不问,死掉的孩她爹也没个说法,要我说,佛祖显灵,先把这群烂心肠的杀死!”
隐隐惹起群愤,住持依旧合掌不语,许是出家人的自傲,又或是口舌拙笨怕越说越错。
总之,黎姣姣抓住这当口,攻他短处:“您以为举手合十便能阿弥陀佛?您的罪孽佛祖就能容忍,就能宽宥,就能得允苟活在这处?合该我们罪无可恕?合该连城门都踏不进的壮士们就该死?哪有这般的佛祖,只怕是您!”
“别有私心。”
最后这句话,黎姣姣一字一字念得抑扬顿挫,她故意说得激昂,故意攀扯上城门送死的那批人,想赶她走?惹女人或是男人,都不要惹一个业果深重的人。
就这时,有人站在洞门处高喊:“有马车!”
如投石入湖,把每个人的心都惹起涟漪,又高喊:“是于家!放我们入城的于家!”
春苗牵着两个小丫头偷偷挤过来,她握住黎姑娘的手,姑娘的手软乎乎的,脉搏相贴,手心相对,濡湿一片。
“姑娘。”
黎姣姣捏紧春苗的掌心,她们的救星来了,南下寻求的金城汤池自个跑来了。
许家小姐来寻人时便是看见这一幕,拥挤人群中,张张面容重合,都是挂着渴求的目光,唯独煦日照得一人侧脸如玉壁,待她扭头,那双琥珀般的眸子盯过来——“苟姐姐!”
“玟素,你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黎姣姣经受不住许玟素生扑过来,身子晃悠着被春苗扶住,她手掌伏上胸口微微喘气,春苗略带怨气开口:“许千金行行好,我家姑娘本就体弱,这一路颠簸吃尽苦头,如今可受不了您这般热情。”
“春苗!”黎姣姣佯装发怒。
许玟素急急接过话:“是我不好,苟姐姐快随我家去吧,家中有全鄂州最好的医师,姐姐的身子得好好养养,现下太瘦了,京都传出消息后我一直惦挂着姐姐,没想今天见到面还更让我痛心。”
于家护卫将两位小姐围着离开人群,黎姣姣交代春苗,让她把余下的细软吃食都留给寺中妇孺,然后又隔着人群朝住持遥遥一拜,说:“女子德行有亏,愿自行离寺,希望恩慈寺能怜惜这些婶婶孩子们。”
一步一步踏上台凳。
“愿姑娘日后安好。”
“路程安顺!黎姑娘!”
许家小姐稀罕道:“祖母还怕流民之辈多无赖,来接姐姐这遭恐有动乱,真见了倒也是有礼的。”
她又对黎姣姣说:“没想到堂堂恩慈寺居然做出赶人的事,回去我就告给祖母和崔爷爷!本意原都是好的,却叫底下做坏了,这事传出去,鄂州崔于两家的脸面何存。”
“是啊。”黎姣姣轻飘飘接过话,春苗还举着帘子往下分发物什,多是许玟素大发善心提供的。
人坐在高处,哪怕只是坐在马车上,往下瞧,底下面孔居然模糊得一致,好似未上色的泥偶。
黎姣姣眯起眼,找到一个穿粗麻衣裳的——她丈夫还在城门沟里零散着,她来求过往生咒。
另一个缺衣短袖的,她命好,丈夫也死了,不过两个孩子还酣睡在侧,她是来求安神咒的。
还有这个、那个……
人生一世,不过而而。
车驾往外驶出,这是一条顺畅路。
许玟素牵过黎姑娘的手,上下仔细打量她。
“苟姐姐从前在家中都是娇养的,衣裙是蚕丝锦缎,首饰也是花样最新最好的,现在……”她重重叹气,“好在,我们姐俩又在一块了,放心吧姐姐,我这儿最安稳不过,莫说换个皇帝,就是换朝改代也撼动不了鄂州于家。”
黎姣姣挂上笑,不语。
许家,在京都不过是个清闲外姓宗亲家,空有个世袭的公爵名头,许玟素的母亲倒是顶有名的于家长女,只可惜体弱,活得不长。
临终前,于家女强撑病体一篇缴文状告到户曹司,荣恩许府霸占正妻私产,这桩官司甚至闹到御前,最后皇帝下旨将荣恩公削爵,令其尽数归还于家女私产。
这道旨意,将于许两家劈成沟壑,两家人立下誓来死生不相往来,许家小女和娘亲被接回鄂州于家。
于家女,却是倒在回乡的车程上,自二十岁出嫁那年离家,蹉跎十年婚姻之后,仍未归家。
经此一别,黎许两女已有五六余年没见过面,书信是有往来,但寥寥字句建立的感情又有多坚固呢,见许家小姐态度热情,一路上嘘寒问暖未曾停过,春苗松了口气。
言语间,车驾停住,春苗率先探身往外瞧——朱红大门两边是威风凛凛的镇宅兽,门下小厮衣着皆不凡,正门横匾题有于氏固泽四个大字。
鄂州于氏,好大的派头。
一家屋宅盘踞大半条街,隔着围墙往里望,厅殿楼阁高高角,峻宇雕墙,晻暧蓊蔚。
春苗收起自己的震惊,装出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扶住黎姑娘下车。
身后喜乐两个丫头也努力收好自己的视线不乱撇。
主仆一行人从正门入,黎姣姣坐上一顶小轿被仆妇抬着去见于氏老太君,过这一遭她算明白,许玟素在于家的地位比她原想的还要高,一个表小姐而已,却连来投奔表小姐的外客都能有如此待遇。
轿停,春苗打开帘子扶姑娘下轿,穿过垂着紫藤花的窄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一拱玲珑的太湖石,层叠背后是处小小的三间厅,仆妇们退下,年轻的婢女鱼贯而入,手上端着玉雕矮脚莲花炉,一股药香弥漫开来。
“外祖母不喜异味,请姐姐见谅。”许玟素怕黎姣姣多想,向她倒豆子般说了老太君的许多忌讳,“不过外祖母这算是好的,待姐姐见过我表哥,那才是个挑剔货。”
黎姣姣顺从一笑,不作他言。
净过手,焚完香,穿过厅后便是正房大院,碧瓦朱甍,罗帏绣栊,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象牙小笼,养着许多艳丽活泼的鸟雀。
台阶上,叉腰站着几个锦衣小丫头,一见来人,便忙都笑迎上来,说:“终于等到小小姐来见老太君,她从晨起就念叨着您,怕您去那腌臜处寻人受委屈,两位太太陪了一天也没得半点笑脸。”几人七嘴八舌抢着说话,又争着打起帘笼,回话:“两位姑娘来了。”
黎姣姣有意落后许玟素半步进房,一脚踏入,就听见老妇人的声音:“雀娘快来祖母这里。”
许玟素甜甜应声,如同只小蝴蝶轻盈地跑向前去,黎姣姣顺着看去,那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露出慈爱笑容,她摸摸许玟素脑袋,目光放向黎姣姣,问:“这是苟家大姑娘?”
“老太君安好,家父正是苟谌安。”
“光禄大夫的女儿,如何独身来到鄂州了?”
黎姣姣提起衣裙,俯身跪下,双手端上额顶,朝于老太君行礼,她竖声:“承蒙菩萨观音庇佑,世道动荡,本该看顾好自己,只是年幼时曾受于太□□惠,受卿之托忠卿之事,拼下这条命也要将做到,我特来求老太君救命!”
从袖间摸出一块玉玦,黎姣姣拱手呈现,“太太曾将京都及京兆府二十六县各处私产交由我打理,这些年我一直勤于看顾,如今一乱,再也无余力照料,若只是金银钱财等死物,我倒不急于南下来寻助,但各处田庄佃户,亦是太太临终之托,我此行,只求老太君看在太太慈爱之心,想法子救救这些人吧!”
许玟素听得动容,她轻柔地搂上老太君胳膀,说:“祖母,世上可再难见苟姐姐这般菩萨人物了。”
“好孩子,你先养好自个。”
于老太君柔声,吩咐着丫头将黎姑娘扶起,“是个君子人物,雀娘没接错人。”
黎姣姣听出老太婆话里的缓和,只是还不够。
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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