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要不要?”
曾几何时,有个小丫头,丱发一髻松散混不自觉,门牙缺了颗,声音甜甜的,像一块饴糖,黏糊着听不清。
她蹲在院子墙根狗洞里问:“姐姐,要不要一起来玩。”
“自然好。”黎姣姣回答。
“可你我只是闺阁女子,真要置田,我连个身份都没有。”
在乾朝,田地的买卖是被禁止的,除情况特殊,经官府裁定,方可购买、出售,而买家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必须是良籍及以上。
“这事我既然告诉姐姐了,决不可能让你光听个信儿,州府大人的续弦娘子,和我关系好,我请她为你建一户便是。”
“立女户?”黎姣姣震声,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女户,算是最特殊的良籍,一般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不济丈夫死了还有儿子、族亲,依附便是女子一生的宿命。
“正是了,说起来也与姐姐有缘分,恩慈寺的流民全是妇孺,她们留在鄂州换籍,都是立的女户,因此这事儿现也不稀奇。
稀奇事也有,咱们新皇开春要加一场恩科。”
“这也不稀奇,要是你家表哥愿去再考一回才叫稀奇呢。”
“好姐姐又作弄我!”许玟素作势要往黎姣姣怀里钻,脑袋倒在她腿上,躺着正对上黎姣姣垂下来的眼。
“那我要是说,开春还要选女官了,这事够不够稀奇?”
难得见黎姣姣瞪大眼的模样,许玟素躺着笑岔了气,蕊儿过来扶她侧坐起,也好奇:“原以为黎姑娘是个观音性子,淡泊得很,没想到也能见您吃惊一回。”
顾不上管好表情,黎姣姣忙着追问:“女官?莫不是周朝那样的女官?也是要考的?”
“哎哟!好姐姐!那里敢说前朝事呢,这会选的女官只掌理后宫琐事,也不用考,由太后娘娘亲选,也是开春同恩科一块。”
“选哪样的女孩?”黎姣姣还在追着细问。
“家世好、学识好、样貌也得好吧。”
许玟素数着指头连说了几个好,又停下来,头左偏右倒盯着瞧对面人,说:“姐姐这样,该去做女官呢!”
黎姣姣胸口一窒,她稳住坐姿,收手藏在袖中捏紧。
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多少字,苟太太哪有教过什么手段,黎姣姣无非有些小聪明,仿着大人的样子强撑场面。
但她心知,好东西得是争抢来得,她的命不好,只能自己费劲些。
心里有了定论,做女官去!瞧她父兄,削尖脑袋不就是为了考一场试、中举做官吗!
黎姣姣捂面羞涩:“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只求存下一份体己,寻个珍重爱护我的郎君,同太太一般,相夫教子、安稳过日才是我想要的呢。”
“姐姐少读些戏本吧,男人多凉薄负心,我母亲那样才是常态,苟太太那样……”
许玟素突然硬生生收起话头,另提:“咱们还是说回置田吧。”
立户买田之事交给许玟素,黎姣姣嘴上说着无关紧要,待人走后转头将马红翠叫过来。
“你在鄂州也摸了一阵,可了解东郊那边?”
马红翠回:“东郊?听说荒得很,是片沙地,没法子耕种,也没人居住,倒是后边逃命来鄂州的流民,被许在那块修房建家。”
“如此说来,许玟素没诓我呢。”
手指捻起落在桌面的点心碎屑,碾得细细的,再拍拍手,接过春苗递来的湿帕子慢慢擦拭。
突然发问:“依你看,咱们有必要多买些吗?”
“奴以为,愿意拿出来卖的荒地,想必都是下贱人才去买,姑娘又何须添购,照我说,从许小姐那边立好户才是要紧事。”
见黎姣姣指节叩叩敲桌面,看似把话听进去了,马红翠又开口:“花婆子家的儿子寻回来了,已经验过,算是可靠,奴在外看好的两处店面可以交由他去办。”
“花婆子?那个脸上长痦子的?”
马红翠惊喜:“是她,姑娘还记着呢。”
自从马红翠离开恩慈寺,她想方设法搭上于氏,不料府上的奴仆全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谁也不肯替她传个话求见表小姐。
见这般踩高捧低,马红翠便不敢上门求见,心里料定许家小姐及于氏家风如此,便换了条路子。
有日正午,于府东南侧角门大打开,忙忙碌碌进出驴车,她定眼一看,全是名贵的花骨朵盆栽。
一头小驴步子踉跄,挂在它颈脖处的绳索松开,整车的瓷盆跌落,花、土、瓷碎的碎、散的散,这时,一个簪花的老妇从门中出来,嘴里喊道作孽作孽。
牵驴的小厮,脸白嫩,身上是件旧的青衣棉袄,他见妇人出来,竟是一脚踹过去,粗着嗓子厉声:“你这老衰货,沾到你就倒霉,小爷送了这么久的货,就到你来接,竟落了一地!”
老妇挨了一脚,倒在地上脸都扭曲了,捂住肚子还在赔不是。
马红翠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见这情况,也没忍住,上去扶起老妇,朝男人啐了一口:“去你爷爷的,还当是什么少爷,原是个送花郎也敢当街欺辱人。”
“管你甚事,滚一边去!”
男人没敢对马红翠动手动脚,只因马红翠长得壮,脸上满是不要命的横色,眼里流出的狠戾让他只敢嚷嚷,后退步小跑离远了。
“婶子没事吧,看你模样也是这在府上做工的,怎么还受外人的气。”
妇人摇摇头没言语,马红翠也没再问,帮着收拾整理散落的花。
“花婆子!这是怎么回事!”
背后响起怒吼,从内院过来一个三角眼稀疏胡的瘦高男人,他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先将花婆子骂上一顿,余光撇见马红翠,又发怒:“哪里来的破落户,拾荒都拾到我们于府来了!这可是你敢踏进来的地?”
“这是我侄女,大管家原谅些。”
“什么猫狗东西,你侄女也算个人物?麻利收拾好,花都得完好送到前厅去,耽误了开宴,仔细你的皮。”
连个眼神都没再分给马红翠,大管家身后两个戴帽小厮上前,合力架住马红翠,直接给她扔出门去。
好横的狗男人,马红翠爬起来揉着胳膊咒骂。
寻了一处吃碗面,呼噜噜下肚,抬眼见花婆子坐到对面来了,她脸上还有些青肿未消,从胸口掏出一枚袖珍小玉罐,递给马红翠,说:“这药好,你用些。”
接过,一言一语来往中,马红翠弄明白——于府正准备筹办一场赏花宴,目的为了替表小姐相看夫婿。
“我命不好,从前种出一棵花来,害得小姐错嫁。”
马红翠这才知道许小姐母亲的一桩往事,她宽慰:“不管你的事,婶子,主子的命都是由天定的,咱们做奴婢的,哪里管得了主子,因这个你就愿意忍受欺负,没道理啊。”
就像她的主子,所嫁非人,早早死了,可她还活得挺好。
做主子的命和做奴婢的命不同,但没有谁能决定谁的命。
别了花婆子,马红翠心里装有两件事——
一则,想法子在相看宴上将黎姑娘的处境传到许家小姐跟前。
二则,把花婆子的儿子接到鄂州城来。
花婆子年岁其实不大,年年月月日日受折磨,看起来苍老了些,未嫁,也无亲族,于是到救济园里去捐养了一个孩子。
在乾朝,若是男人无后,除了从旁支抱养,也可到城中济慈署捐一个,济慈署养着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满足一定条件可以领养回去,改名换姓,也算有后。
马红翠没想到,花婆子竟也有法子捐一个,还是个男孩,那可是抢手货。
买通了邓家的仆妇,将话递到,赌许家小姐对她母亲的情,若情真,自然也会照顾黎姑娘,她母亲临终前最记挂的两个孩子便是她和黎姣姣。
许家小姐倒是个真性情,不仅接人入府,还查出这个背主的,派人找出马红翠,将其毒打了一顿,扔到城外去等死。
总不算辜负黎姑娘,马红翠迷糊中这样想,雪落到她身上,倒叫伤处不痛了,姑娘会对喜丫头和乐丫头好的,她答应过自己——
自己也答应过,还有——还有一个孩子,她得去寻来——还有一个可怜人,等着孩子呢。
马红翠命硬,还是见到第二日的晨光,化雪起霜,血污冻住了。
又过了很多事,新皇登基,于府有喜,是长公子要结亲了,新妇是鄂州另一户大家——白家的三房嫡女。
那黎姑娘呢?马红翠心慌了,她原指望黎姑娘能钓上个金龟婿,在于家稳稳住下去,现下是不能了,以她单薄性子过不下去的,自己的两个丫头又如何。
想法子见到了黎姑娘,果然她正被赶鸭子上架,马红翠只好一边想法子找人,一边替黎姑娘操持起家务。
于府,三个做主子的女人都是耳目不明的,被刁奴哄骗得安心,也难怪府上每况愈下,小年一场除尘,许玟素不仅要打扫干净房屋,更要扫清沉疴旧人。
黎姣姣跟着马红翠的主意行事,借着许玟素的势头狠狠处置了一批刁奴。
夜里回来还问马红翠:“于二可是府上的老人,也难为你,寻了这么多错处将他发卖,你们是什么罪孽,这么恨他?。”
“奴哪有私心,全是替姑娘着想,他仗着爹娘都是于府老人,当自己还是半个主子,对您不敬,拿咱们听绿园也是刁难,您为打扫一事省钱费心,他却挑拨,没了他,咱们差遣人顺利,采买也方便。”
门帘被掀开,马红翠噤声,见是春苗捧上一筐银碳进来,又才开口:“您瞧,咱们也能用上这么好的碳。”
黎姣姣侧躺在贵妃榻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你少拿我做筏子,倒叫我成了个坏角。”
马红翠赔笑:“姑娘最良善不过。”
“这里中赚的钱,你不许存着,留意外头的铺面,有合适的全花了才好,等我在府上立稳脚,再想法子把你接回来,在外头自个顾好自个。”
夜色里北风更劲,马红翠悄悄地又翻墙离开于府。
一直到腊月二十四,马红翠才被黎姑娘叫回来,光明正大入了于府,可巧,是坐着小驴车从东南侧的角门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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