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被玻璃阻挡的二人亲眼目睹阿莱西亚在幻境中经历的种种，怒不可遏。
凯因一拳锤在玻璃上，片刻的震惊在看见无辜的女人被丈夫烧死的那一刻迅速转化为愤怒。
世上到底哪来的这么多该死的畜生？纵然知道这只是幻境，他也怒不可遏地想要敲爆那群无耻之徒的脑袋！
而达米雅的反应与他不同，即使红发少女的理智被怒火烧灼，可她眼中依然流露出真切的震惊与不解。
“这是，这是幻境。”她不自觉地摇着头，口中喃喃，“欧德利大主教，教会……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们明明是那么的……他们怎么会处死无辜的人呢？”
“那只是他们蒙蔽你的手段而已，达米雅。”
凯因侧眸冷冷地瞥向她。
“倘若教会真有他们表现出的那般冠冕堂皇，古特克就不会为了晋升来这里冒险，你的妹妹就不会无钱医治，我也不会——”
站在这里。
绞绳勒住脖颈的痛感仿佛依然残留在颈部。因为没有带回宝物所以灾难的幸存者也要被处死，教会要是好的才见鬼了。
达米雅的嘴唇毫无血色，嗫嚅着找出各种托辞试图解释，可她显然连自己都骗不过。
“这只是一个荒唐的幻境，我们都看过的不是吗？”她如此辩驳，“阿莱西亚很快也会意识到的，这些不过是假象，不是真实……”
“这就是真相。”
阿莱西亚冷不丁地开口，如同一记利刃将达米雅苍白的话语钉死在地。
幻境不知道何时破碎，阿莱西亚再次回到那被镜子包围的大殿中。
她背对着呆滞的达米雅，双肩难以抑制地上下起伏着。她似乎试图努力压制什么，可随着肩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那始终挺立的身板逐渐垮塌。
最终，金发少女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忘记……为什么……”
镜中棕发女人面露不忍，晶莹的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她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可只有手臂能够伸出镜面，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到阿莱西亚冰冷的身体。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阿莱西亚。”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女人呜咽着呼唤女儿的名字，“是教会的人把你变成这幅样子……
“为了避免被报复，他们用魔法将你的记忆抹去，又将你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你纯洁无暇的灵魂被他们杀死，只留下一缕残存的魂魄栖居躯壳中。”
“他们把你变成了任人控制的人偶，借你的手犯下罪孽。”母亲揩去泪水，指向其他镜子。
“我的孩子，你抬起头来看看四周。”
阿莱西亚听从母亲的话，抽泣着从臂弯里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眼环顾四周，却被吓了一跳：
周围的镜子里浮现出无数人的身影——姑且可称为“人”——他们浑身焦黑，仿佛是从地狱岩浆里爬出来，嘴里发出凄惨的哀嚎。
阿莱西亚感到无比的恐惧，她下意识向母亲的方向躲去，却听见女人温和而坚定的声音：
“阿莱西亚，不要躲避，直面他们，直面你的罪孽。”
罪孽？
阿莱西亚感到头疼欲裂，恐惧与纷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令她无所适从。但母亲就站在身后，不断用熟悉的声音鼓励她、陪伴她。
最终，她一咬牙，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直视镜子中可怖的人群。
环境开始扭曲，记忆，也在此刻复苏。
——
教会穷奢极欲，对城民极尽压榨手段，谋得大量财富。
但贪婪永无尽头，税收也无法直接变现。这种情况下，教廷决定发行“赎罪券。”
神明说，人生而有罪，购买赎罪券即可赎清罪孽。然而赎罪券价格高昂，富裕者不屑购买，贫困者无钱可买，一时赎罪券竟滞销。
教会勃然大怒，逼迫国会立下法案，强令国民购买赎罪券，否则就是不敬神明，甘愿与魔鬼同流合污。
在处死了上百名无力购买赎罪券的城民后，众人终于畏惧，纷纷变卖家当来购买，教会也得以大赚一笔。
然而，丹特雄踞大陆，国土辽阔，教会无法深入偏远地区，那里暂时还没有遭到压榨。
一想到还有大把油水可赚，教皇当即下令让一名主教带领教徒去偏远之地“传教”，打着代表神明救治祂的子民的旗号，大肆敛财。
阿莱西亚与主教欧德利一同前往了丹特西南边陲的小镇。
德高望重的主教与被抹去过去的圣女得到镇民热烈的欢迎。接风宴后，两人便分工合作，由欧德利宣传教义，阿莱西亚医治镇民。
起初，一切都很平淡。人们每天都聚集在广场上听欧德利讲演，阿莱西亚救治了镇上所有的病人。
镇民也对他们表示了感激，想尽办法款待他们。可无论欧德利如何暗示，如何宣传赎罪券，镇民都当作耳旁风，完全没有掏钱的意思。
眼看计划离开的日子就要到来，欧德利看着一张也没有卖出去的赎罪券大动肝火。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将镇民召集到广场上，询问他们为何不愿意购买赎罪券。
穿着破旧的镇民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原因：贫穷。
人群中，一个老婆婆背着手走出来。阿莱西亚认识她，这位老人患有严重的脑部疾病，是阿莱西亚在这里救治的第一位病人。
老婆婆走到欧德利面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褴褛的破布衫随着她的动作再度裂开一条缝。
“尊敬的大人，请原谅我们。我们并非怠慢神明，更不是自甘堕落，实在是没有余钱了。
“为了款待阁下，我们消耗了近一年的储备，如今就算是变卖家产也换不了一分钱，因为每个人都身无分文。”
说到这里，老婆婆眼角有些泛红。她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冲面色阴郁的男人强行挤出一个笑：
“况且，我们也并不认为罪行都要靠赎罪券免去。只要我们潜心信仰神明，永远保持纯粹的灵魂，祂终有一日能够宽恕我们的罪孽。”
语毕，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才蓄起不过一指宽的胡须的欧德利面前，向他伸出枯槁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讨好：
“我们所有人将开始苦修，直到神明愿意接纳我们的灵魂为止。大人，宽厚善良如您，肯定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所以……”
她还没有斟酌出余下的语言，双手就被另一双温热有力地大手握住了。
老婆婆心下一动，浑浊地眼中少见地浮现出希冀，颤抖着抬起头望向眼前高大的主教。
后者嘴角噙着一抹晦涩的笑，脸上戴着的圆框眼镜反射出火把的光芒，将他的眼睛隐藏在白亮后，眉毛不自然地扬起。
“哎呀，我当然会体谅您的。毕竟这里的情况，大家都有目共睹啊。”
老婆婆登时大喜过望，心里的重担落了地。她开心得手足无措，感谢的话都连不成整句。
她颠三倒四说了半天，还在纠结如何表达谢意时，却看见面前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真没想到啊。”男人故作温和的面具破碎，露出底下丑恶的嘴脸，“整个城镇的人都成了恶魔。”
“啊，啊……”
老婆婆的表情瞬间凝固。她无措地摆手，磕磕绊绊地否认：“没有这回事！大人……您，您似乎误解了我们的意思。”
欧德利硬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异常冰冷：
“我没有误解。教会已经明确立法，不购买赎罪券之人视为背弃神明。你们连最基本的信仰都做不到，所谓的苦修也不过是将灵魂献给恶魔的手段！”
“这……这……”
老婆婆心急火燎地想要辩解，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最终，她支撑不住摇摇欲坠地身体，趴倒在男人脚边，抓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
“大人，您发发善心，我们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啊！！！”
其他镇民见状也纷纷落泪，都跪倒在地上连声祈求。
老妇人的泪水沿着面部每一条皱纹落下，可再多的泪也无法打动欧德利早已腐烂的心脏。
他一脚踢开老婆婆，嫌弃的啐道：“肮脏的恶魔，别来碰我！阿莱西亚！”
他转过身命令面无表情的圣女：“杀了他们。”
“……恕难从命，父亲。”
阿莱西亚眉眼低垂，语气却无比坚定。
“他们确实违背了法律，但也采取了相应措施弥补。苦修是历任大主教都推崇的洗涤罪恶、供奉神明的方式，父亲不应予以否认。更何况，纵然要审判他们的罪恶，也应该由教会进行，而不是您。”
欧德利显然没想到阿莱西亚会拒绝。他扭过头，眼里满是恼火与讶异：“你要反抗我吗，阿莱西亚？”
“我从未被您控制，只是在践行神明的意志。”阿莱西亚平静地回复。
欧德利盯着金发少女看了一会儿，末了，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没被控制？哈哈哈哈，笑话，教会的人偶而已，也配拥有自己的思想？”
“现在。”他向愠怒的少女伸出手指，“我会让你明白你的地位。”
他念起一串古怪的咒语。阿莱西亚意识到不对，正要召出法杖抵抗，却在举起手的一瞬间动弹不得。
那咒语宛如一条毒蛇，蜿蜒着攀上她的脚踝、腰肢，以及高举的手腕，她整个人都为冰冷的桎梏束缚。
她愤怒地看向得意洋洋的男人，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摆脱，但无济于事。
短暂的挣扎后，她眼中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平静，如同大火掠过原野后留下的焦土。
她缓慢地走到老婆婆面前，举起手。这个老妇人直到此刻还在恳求这位曾经救治过自己的圣女高抬贵手。
下一秒，她的头颅向后扭去，生生将脖颈折断。
她的身体如枯叶般落下，人群沉寂片刻，霎时爆发出尖叫与怒骂。
而杀戮并没有结束，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们有的是胸口突然撕裂，有的是心脏爆炸，还有许多人被肢体传来的尖锐疼痛活活疼死。
他们都是接受过阿莱西亚救治的病患。
没有经过治疗的人们开始想过逃命，可看着自己的亲人接二连三地倒下，也丧失了逃命的意志，跪在地上抱着亲友的尸体失声痛哭。
士兵们在此时正好赶到，长矛闪着寒光洞穿了哭泣的镇民的胸膛，鲜血汇作长河在他们脚边流淌。
欧德利命令士兵们查抄所有房屋，搜刮一切有价值之物，连一块布都没有放过。
在确定这个镇子没有任何价值后，他们放了一场大火，将一切罪行隐藏在烈焰中，对外宣称这个镇子不敬神明，神降下天火惩治。
而阿莱西亚，似乎再也没有从那束缚中醒来。
——
幻境破碎，阿莱西亚站在大殿中，看着周围被焚烧成焦灰的人们，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是我，是我害的……”她呜咽着，声音含糊不清，任凭泪水汹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但没有保护你们，反而剥夺了你们的生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镜中凄厉的惨叫停止了。人们放下伸向她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哭泣的少女。焦灰从他们的身上脱落，消散在空气中，露出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一如他们生前。
“好孩子，不要哭，我们没有责怪你。”为首那位老婆婆向阿莱西亚微笑，神情满是爱怜，“我们故意打扮成那副可怕的样子，让你得以摆脱恶人的控制，事实上情况远没有那么糟。”
“我们的灵魂回到了冥地，觐见了真正的神王。”母亲缓缓道，“我们的灵魂在那里得到慰藉，那是一个安宁而美丽的世界。
“阿莱西亚，我的孩子，你所在的世界充斥着虚幻的谎言，深渊正在将祂吞噬。而现在，你已经看清了真相——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明。”
“根本没有神明……”阿莱西亚重复着这陌生的语句，苦涩的泪珠划入唇角，“我早该想起来，那可笑的信仰，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教会令人作呕的把戏！”
［啊呀，汝终于看清了真相，实在不易呐……］
那回荡在空中的女声再度响起，语气雀跃，似乎带着掩不去的笑意：
［那么，人子，告诉吾，汝如今可有什么心愿？］
“当然有！”阿莱西亚大声回答，名为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我要杀了欧德利、杀了那虚伪的教会，他们才是一切罪恶的祸首！”
［呵呵，意料之中的回答，你的愿望会得偿所愿。］女声话锋一转，［但不是现在。
[教会固然罪恶，却也不过是为人棋子，祸首另有其人。而终有一日，你将自冥河归来，与同伴终结这一切的源头。
[践行你的宿命吧，阿莱西亚。转过身，握住母亲的手，等待残缺的灵魂被补全，等待你的下一次醒来。]
阿莱西亚没有询问自己为何要先奔赴冥地，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是宿命，是罪孽，即使那罪孽不属于她。
她转身，看向身后眼噙热泪的女人，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开怀笑意，扑向母亲的怀抱。
“阿莱西亚！”
看着同伴的身影逐步没于镜子中，达米雅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唤，不顾凯因阻拦向玻璃撞去。
恰在此时，那坚不可摧的玻璃突然支离破碎，散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化作积水。
阿莱西亚眼中倒映出两位同伴焦急的面容。望着不顾一切冲向自己的达米雅，她笑着擦去眼角泪珠：
“达米雅，凯因，抱歉，我恐怕无法带领你们离开了。无论如何，请记住我们的约定。
“无论是谁走到最后，那个幸存者都要背负死者的期愿，代替他们，活下去。”
“不，等等，阿莱西亚！！”
达米雅跌跌撞撞地奔向阿莱西亚，拼力伸出手想要拉住即将没入镜中的少女。
可惜，于事无补。
阿莱西亚细如流水的月白衣摆在达米雅指尖划过，后者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捉住。
在金发少女的身影完全被吞噬后，大殿中的镜子纷纷支离破碎，化作水渍滴落在地。
大殿再次恢复他们进入时空荡荡的样子，只是这次，他们失去了一位同伴。
[呵呵呵……]
女人的笑声回荡在神殿中，戏谑地旁观两人的情态。
达米雅忍无可忍，仰起头崩溃地怒吼：“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
“啊呀，这是哪里的话呀，小姑娘。”
女声似乎有些委屈，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欠揍：“吾只是帮助汝等认清现实而已。”
“那些根本就不是现实！”
“可汝的同伴已经亲口承认了喔，教会的所作所为无人比她更清楚吧？”
“可是……”
“好了，达米雅。”凯因走到红发少女身边，打断她余下的话，“不要自欺欺人了，教会就是那个德行。”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祭台，沉声发问：
“刚才你一直向我们提问，不知道你是否敢回答我们的问题？”
[汝在向吾讨要公平吗，人子？]女声笑起来，[好哇，吾可以给予汝答案。]
凯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向女声发问：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呵呵，汝如此在意吾的身份么……也罢。]女声略略一顿，朗声回答，[吾乃摩涅莫绪涅，系司掌记忆、语言、文字之女神。此外……
［吾还是时间之神柯罗诺斯之姊哦。］
柯罗诺斯的……姐姐？
凯因下意识瞥向装有手记的背包。果然不出所料，封面上的“柯罗诺斯”就是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难怪他可以拥有回溯时空的力量。
所以刚才阿莱西亚母亲口中的神王是，泰坦神克洛诺斯？
他还想继续追问相关的问题，可碍于达米雅在身旁，他只能作罢，继续询问：
“第二个问题：我们要如何离开这里？”
亚伯拉和阿莱西亚都已死去，古特克生死未卜，如果达米雅再死去，他很可能会再度面临被绑上绞刑架的命运。
所以，还是走为上吧！
摩涅莫绪涅依然笑得欠揍：[哦，汝在意这个……那请看。]
不远处的祭台突然向下坍塌，再次露出深不见底的空洞与盘旋向下的楼梯。显然还有第三个神殿。
[汝继续向下，即可离开这个神殿。]
祂刻意加重了“这个”，显然这位恶趣味十足的在玩文字游戏。
凯因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毫不客气道：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诶呀，汝真是凶啊，连个玩笑都开不起么？]
祂咯咯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在凯因听来无比刺耳。
好在，祂没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凯因身后紧闭的黑门传来咔哒一声脆响，有什么禁制被解除了。
[神殿中所有的大门已被打开，人子们，汝等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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