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年关，阴冷潮湿的牢房里。
透过那扇四方铁寒窗，外面的世界，当真是热闹极了……
绚丽热烈的烟花不管不顾地冲上云霄，在暗夜主宰的天际迸出刺目的光亮。
“过年了吗？”
死寂的牢房里蓦地响起一道陌生声音，然而牢房里除了付匀至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付匀至收回视线，趴在稻草上，满身脏污血痕。他竭力喘了两下，只是相较于正常成年男子来说，这呼吸依旧太微弱。
他没有回答那道声音的问题，平息了片刻，反问他道:“你们那儿，也过年吗？”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声音低沉好听，“过啊，只是应该没这里热闹。”
付匀至静默下来，他一身的伤，有些伤口结了痂还在渗血，连呼吸都会牵动那些伤口。
原来长久的疼痛，也会使人变得麻木。
他不说话，那人也不再出声。付匀至却知道他一直都在。
寂静蔓延在阴暗空间里，喧嚣褪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付匀至开口道:“我死了，你会接管我的身体吗？”
那人没有出声，付匀至耐心地等待着。
“不会。”
付匀至眼睫微颤，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泛起的红意更添了几分惊艳。
“你不会死。”他的语气寻常而笃定，使人不自觉地信服。
付匀至呼吸微窒，他苍白地苦笑一声后，冷下声来，“这是必死的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必死的局，然而孤身入局却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付匀至的嗓音清冷，语调也是平淡的。
死亡是他早已预见的必然，若时运不济，他也不觉得不甘。
那人却话间带着笑意，也不做解释，温和地说道:“睡吧……”
付匀至目光落在窗子上——天空是彻底的暗色。他收回视线，将脸埋在臂弯里顺从地闭上了眼。
关度是五天前穿到这个世界的，五天前他在公司开完会，下楼时在电梯里听他的财务和另一位小姑娘的闲谈。
话里提到一本小说，大概还有位让人意难平的反派角色，提及了他的死亡地点屋明阁，以及他的名字——付匀至。
两个女生知道他在旁边，扭过头玩笑地问他对小说有没有兴趣。关度摆了摆手，恰好电梯停了，他便走了出去。
关度打小衣食无忧，家世样貌皆是顶配，他聪明睿智，年纪轻轻就接管家族企业。这样的环境和条件造就了他淡漠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强势。不仅如此，他生性凉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好在他的伪装技巧炉火纯青，将一切都掩饰得极好。
此前，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缺，直到来到这儿。他有那么几个瞬间是后悔的，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匮乏，为什么不拉着那俩人多问上一嘴。
思及此处，他无奈笑了一声，而后一道虚影浮现在牢房中央，低头看向墙边的付匀至。
第一天到这儿的时候，他比付匀至反应还要大。他琢磨了一下，大抵是付匀至做好了死亡准备，以为他来自地府，所以反应并不强烈。
到了第二天，付匀至便没了耐心，大约是觉得他这只鬼不干实事。好在最后经他一通辩解，付匀至总算相信了他是来自异世的魂灵，而非鬼怪。
再之后，是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付匀至告诉他，这里前不久经历了一次战争，但是很快平息，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
好奇褪去后，是他看着付匀至在无尽的黑夜和寒冷中荒凉度日，没分每秒都是煎熬。
关度一生见过形形色色数不清的人，没一个像他这样矛盾的个体。
他想活着，却不抗拒死亡;是非观界限模糊，却有着纯粹到极致的善良。用现代话来说，大概就是思想极度危险，偏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关度不想让他死，至少没必要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可惜他并不知道屋明阁在哪儿，但总归不会是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确信这人即使要死，也不该是今天。
然而付匀至不知道这一点，他在等待死亡。
关度飘过去，凑近端详着这个反派。半晌，得出结论——荒谬，实在荒谬！
付匀至露出的那半张脸五官清俊，眉眼似画，眉间微蹙，身形单薄，长发凌乱披肩，恍若水墨画里的清冷佳人。
——可惜是个男的。
关度飘在半空，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为别人是个男的感到惋惜。
而后，他停下摇头的动作，想着。
这样的人，竟然只是个反派吗？那主角又该怎样的惊为天人？关度没看过这类文学作品，新奇不已。
天微亮时，空中又飘起了大雪，牢里的窗户狭隘逼仄，人爬不出去，雪却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飘进来的。
有几簇付匀至额间的头发上，关度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拂去，指尖却直接穿过了他的头发，空落落地停在半空，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没有个实体。
付匀至皱了皱眉，缓慢睁开了眼睛。
这是这人缠上他的这几天里，第一次从他身上跑出来，还摆着一个奇怪的姿势。
“你原来……长这个模样的吗？”
关度愣了一瞬，笑道:“你看得见我？”
付匀至眼底闪过一丝古怪，他的嘴被挤压着，声音显得有些闷，“自然看得见。”
其实看不太清，只大致看见有道虚影停在半空，面部轮廓分明，更细一点的五官却看不明朗。
应该也是好看的。
关度又凑近了些，付匀至被他猛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却只是微微睁大双眼。
他看清了……他的眼睛。
“冷吗？”关度问道。
付匀至扭过头，他不太习惯有人靠他太近，耳廓一阵无端地燥热，便不再看他，只道:“还好。”
关度嘴角上扬，坐在他身侧，说道:“那唠唠吧，你是被谁弄进来的？”
付匀至留给世界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不过他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冷硬的。
“我爹。”
关度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接着问道:“缘何？”
付匀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问我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
关度挑起一边眉尾，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道:“嗯，你问。”
“你叫什么名字？”
关度没想到他就问了这么个问题，“关度。该你了。”
“戎南王谋反，我爹与他有不少书信往来，府里那些书信被查出来，我被推了出来。”
“单你入了狱？”
“不会有别人了。如今朝局混乱，付钊在朝中身居要职，他若倒台势必累及整个付家。付家倒台之后谢家便是一家独大……不到最后，上面不会轻易动他。再者，信里没有实证，把我推出去，各方都满意。”
“原来如此，那这‘谢家’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付匀至扭过头冷冷地瞥他一眼，关度抬手投降，好笑道:“你问，你问就是。”
“……你是鬼神，还是精怪？”
“……”
“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付匀至面无表情，冷声道:“应该不能了。”
关度被他呛了一句也不恼，依旧含笑望着他。
“谢家嫡系如今有三脉，谢枫、谢松和谢渚，子嗣众多，却没几个成器的，谢家老爷子去了以后，谢枫嫡长子谢观台，挑了大旗，科举入仕不过三年，位及权臣，荣光无极。”
“你对这谢观台倒是推崇。”
付匀至淡声道:“谈不上，我与他隔着天堑，云泥之别，尚未曾见过，何谈推崇？”
关度耸了耸肩，他们见没见过与他有何干。
“可你还是没说在这件事情里，谢家，究竟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付匀至眸光落在那扇窗子上，喃喃低语，“退路。”
“什么？”关度拧眉，似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付家出事，自然少不了谢家推波助澜。”付匀至并未解释那句“退路”，淡淡地说了个几乎所有人都会默认的事。
几番问答，关度对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也没对付匀至隐瞒自己的情况，左右他的情况就算宣扬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
雪又下大了些，风雪透过关度那层透明的身躯吹落在那过分单薄的身体上。时间悄然流逝着，每分每秒都迟缓地、平静地煎熬着。
直至天光大亮，依旧迟迟没有人来。
付匀至太安静了。有时关度甚至怀疑他其实已经晕死过去，可是没有。他半阖着眼睛，平静地望着不知何方。也许他盯着的只是身下的一根稻草，也许是墙角的蜘蛛，也许是某些更为抽象的意象，比如时间，比如未来。
到了正午，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背靠在墙上。
关度暗中打量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到他身上的每个地方，而他恍然未觉，敛着眉眼，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雪停了，墙边的人被死寂裹挟着，他与这被雪掩埋的天地混为一体，发不出丝毫声响。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关度不知局势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即使是犯人也是需要喝水吃饭的，可是这一天下来外面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这一切付匀至却已经早早预料到——他提前预设了死亡的降临，无论以哪种方式，他都能以最大的温和面对。
关度带笑的眉眼渐渐平息，既而变得凝重，他知道的讯息实在匮乏的可怜，他只知道他不会死在这里。
可他，真的不会死在这里吗？
那个能让他活下去的契机是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浮现出丝毫的端倪？
又是黑夜。雪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在关度也不曾察觉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喂——付匀至！”
没有回响。这一天终于来了……
付匀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晕了过去，关度显出身形来。可这无济于事。
——他碰不到他。
意识到这一点时，关度身形一顿。突然，他骤然紧锁眉头，灵魂像是被撕扯一般，意识瞬间被剧烈的疼痛冲散，陷入无边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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