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不是很短的时间。
如果在分开的第二年,悟空出现,并如此质问,那陈江流或许仍然怀着极大的热情,会扑到徒弟怀里飙眼泪。骂他打他怨他为何这么晚才来。
如果是分开的第十年,悟空出现,然后如此地问。那陈江流或许故作淡漠,假装不以为然。但心底还是依恋的,徒弟哄上一哄,也就好了。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真真正正经历了,过去了。
悟空在这儿问他为何不念《紧箍咒》。
陈江流在心中默背了一下,以确定没有忘干净。保命之物,务必记得牢靠。
所以,为何不曾念?
……
一开始,好像觉得没必要念。反正悟空一定知道他丢了,一定会来找他。
后来,认清己是妖物,故而不敢念。倘若把孙悟空招来,命丧他铁棒之下,实在不好。
如此,诸多命悬一线时刻,几乎挺不过去的关头,咬咬牙,硬挺着,竟然就真的熬过去了。
毕竟,他的生命不是碰见孙悟空才开始,自然,也不因孙悟空的离去而结束。
也曾天花乱坠地设想,若悟空真的来了,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假若那大徒弟真像从前许诺的,不顾一切选择他,坚定要他,那么,他又该以何种姿态,呈现于悟空面前。
或许那时,我混得特别惨。这当然都是你的错,所以快愧疚吧,自责吧,我要你瞧见我这副模样无比地心疼,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月亮摘下来补过。
或许那时,我变得特别牛。你这小小齐天,根本就无用武之地。不需要你我也一样过得很好,甚至更好。你阴暗吧嫉妒吧,羡慕吧扭曲吧。
又或许真的千帆过尽,我气质淡淡然。叹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哪一种设想都挺爽的,有时想着想着,陈江流会亢奋得难以入眠。他编着故事使自己心安,梦着与大徒弟重逢的种种。
然而,悟空他没有来。
有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会像坠入深水之中什么都抓不住那样,挣扎而无力地对虚空质问。你不在乎我么,你丝毫不在乎我么,你从不曾发觉我不在你身边,不曾思念我留恋我么。
于是恨。
好恨。
……
而后,接受,和面对现实。
他不是三藏。
孙悟空身边的,才是真正的三藏。
……
另一个现实是,陈江流的生活,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好,也不似他以为的那般坏。他并未成为预估中的任何一种模样。
这里面有不少复杂因素干扰,最终导致他成了今天这个江流。
在生活的冲击和捶打之下,孙悟空渐渐从他心目中退场。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毕竟,他早就从他的生命中退场了。
忘记什么时候,江流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盘算“以何种状态呈现在悟空面前”这件事。毕竟,生活是自己的,他是为自己活,而不是为了给别的什么人——即便那是孙悟空——带来什么感觉而活。
他活着,不是为了演成一出什么样的戏。
于是那份惦念和期待随着日久年深逐渐褪去颜色。隐入云梦雾海。
……
而现在,他刚从菜园子里薅完草,灰头土脸的,如牛般饮水的时候,孙悟空出现了。
仍然那么年轻,活力,仿佛和“狼狈”二字没有关联。
在这儿问他,怎么不念《紧箍咒》。
陈江流愣住了,如果他寿命再长一点,活到二十一世纪,他会知道有个词叫“宕机”。他宕机了,手里的碗也像后世狗血的电视剧所拍摄的一样,适时地摔落在地,碎了。
碎片弹起,飞得到处都是,斗战胜佛被扎到腿,跳起来哎哟哎哟地叫。
“我害怕啊,”江流挑了挑眉毛,像碰见邻居那般闲聊,“你来了杀我怎么办,我毕竟是个假的,是个妖物啊!”
倒是没有什么尴尬和动人的。不过也没有什么从容就是了。
行者把腿上那颗碎片拔下来,还没等张口,就听那“陈居士”继续唠叨:“还有我也不是你师父,你别这么叫了,怪不适应的。”
“得了吧,师父,”行者故意气他,“你那以退为进的手段老孙早就看明白了。明明你就当自己是陈玄奘,奉旨取经的那个唐僧,又何必在老孙面前故意拉开距离呢?”
江流张了张嘴巴,要说什么,却还是叹了口气。他嘻嘻笑道:“好了好了,都成佛了,还是这般暴躁,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行者一瞬间又有了曾经取经路上和师父调笑的感觉,是的,熟悉了,却更加怪异,毕竟他那个成了佛的师父也会和他这样说笑,只是那个师父没有眼前人的弱气。
还有蛮气。
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师父已经在二十年的尘世修行中淬炼出了一套独有的生活理论,一种有别于身处佛门时才有的经验汇集而成的信念。
这个师父,那个师父,仿佛一棵树上的两个杈。他们有着同一段生命经历,却在某一时候不能自洽,不能彼此吸收。于是,朝不同的方向延伸,生长出相异却又相似,相似却又相异的态度。
害怕?悟空颇为无奈。这个师父,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火焰山时。
可后来的事,人间不是都传开了么?师父焉能不知?
总不会是怕吃醋所以特意避开后面的故事不听吧……悟空一时想入非非。
“你不是来杀我的吧?”陈江流向他确认,“你手下留情啊。”
语气平平。
行者失笑,没见过这么求人的。
他逗师父道:“你这妖物,在此地为非作歹,老孙今日自然是来将你除去的。”
我该害怕吗?江流想。如果他所言是真,我该害怕的。可气氛好像不是这样。但他为什么这样说?只是逗我?那万一不是玩笑,是真的呢?
他完全有本事杀了我,因此这样的话即便是玩笑,也不好笑了。
江流走神了。脑袋空了一会儿,他问:“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这一问倒教悟空自讨了个没趣儿。只是默默地想师父你到底怕老孙怕到什么地步才出此一问。
江流见行者不语,心里没底,头上发毛。追问道:“孙悟空,你不是认真的吧?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你说明白点,我分不清啊!”
他着急起来,忍不住围着悟空转圈,一边转一边问。悟空越是不回答,他就越烦恼不安,越问个不停。
悟空没辙,扯住他手腕,教他停下来。江流的袖子上沾着不少土,不经意蹭了行者一身。
“师父,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是不懂。老孙若要杀你,还与你闲话这半天?
“师父,你明知我歼除二心,从此再无弑师之念,对你亦无轻慢之心,亵渎之想。”
……
他口口声声称江流是“师父”,令得江流也不再说“我不是你师父”这样的话。而江流终于得到“不杀”的答复,稍稍放下心来。
“既如此,我有求于你,你……不会拒绝吧?”
***
孙悟空这辈子没想过成佛了还要给人薅草。
罢了罢了,吃饭睡觉皆是修行,薅草怎么就不是修行了。
师父让薅就薅吧。
“你方才说,那六耳猕猴身上,有你对为师……呃……为师们……的亵渎之念,哎呀这样说真是羞煞人……那别的呢,其他的情义呢?”
“老孙对师父的情义仍在。正是为了这情义,才容不下对师父的轻薄之意。”
“如此说来,你倒是很简单的。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两个。”
悟空有个推测,自觉**不离十,又恐讲出来惹师父羞惭。末了还是说了。
“想来是那六耳与师父……同修,师父体会到……人间……欢乐,动摇了取经念头,生出还俗的私心,此后师父所言所行皆是不断地暗示自己不适合取经,不应该取经,直到师父也相信了……”
江流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一把草叶兜头扔去,却又觉得他此言不无道理,细想起来,那时冲着“错误的选择”一路狂奔,心头确实时常萦绕一种欢喜甜美的毁灭的快乐。
“全要怪你,”他道,“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忒没劲。”
悟空梳理,心道确实怪我。若不是我对师父起过非分之念,又竭力克制,一心想与师父共成大业,也不会生出后来的祸端。
偏偏师父想法做法又是另一样,谁知世上会出现一个六耳,谁知六耳会跟师父陈情,谁又知师父竟然会答应六耳!!!
师父你破戒之后,若是早点同我说了,若是直截了当告诉徒弟你想还俗,想与徒弟结百年之好,我或者与你同归,或者劝你放下尘念继续西去,总之不会让你憋在心里独个儿承受,以致于矛盾牵扯成我跟六耳一样同源异流的两个。
罢了罢了,都怪我。
行者拔得烦了,将手中野草一扔,道:“费事费事,变几个猴儿来替你薅!”
“不可不可!”江流慌忙拦下大徒弟揪猴毛的手,“万一那些小猴儿捣乱,把我的菜都糟蹋了可不好!”
斗战胜佛没奈何只得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干活儿。
正想着要不要把八戒沙僧召来,眼前递过来一根顶花带刺儿的黄瓜。悟空接了,搓搓上面的刺,啃了一口,真是水灵脆生。
抬头看那江流,正在藤架旁寻摸,终于又摘下个差不多能吃的。于衣上蹭蹭,正要下口……
突然白光一掠。
江流手中的黄瓜凭空不见。
……
那白光不是别人,正是旃檀功德佛。悟空笑笑,暗道不知师父何时来的,偷看了多久。
陈江流则是对着那清逸出尘的来客发起了呆。他当然也推测过与这个“我”会面将是何种感受,他以为自己会陷入一种愧不如人的难堪之中。
就连此刻的风景也和想象中无二,哦,那即将落山的日头,这清冽醉人的晚风,汗水凝结在额头,缓缓滑落到脸颊。皮肤黏糊糊,心脏跳突突,他必对那来客充满嫉妒,咒诅人家怎么不死在取经路上,当然,这都是偷偷地。然后不论行者在与不在场,都不影响他总结出来客许许多多的好,和他自己许许多多的不好,他再安抚自己,我也做成过不少的事。再因前番妒忌而内疚,内心为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卑劣之徒辩论对战一通……
我也很好,比来比去忒没劲……他将得出这般结论,而后窜出来一道想法,菲薄他道“你好可悲你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但是竟然都没有。
他呆若木鸡。
旃檀功德佛着一身素雅衲衣,夺了他刚准备咬下去的黄瓜,挽起袖子,径自走到水桶边,舀了一瓢水,蹲下身开始洗黄瓜。
边洗,边絮絮叨叨。“西行一途,污箸秽食,是不得已,自当从简。你今衣食丰足,须得竭力爱护自己,怎么如此糊弄。简直不把身体当回事。”
陈江流不作声,接过三藏洗好的黄瓜,甩甩水珠,咔嚓咔嚓啃了起来。那是谁?他头脑空白,眼神发愣。那是我吗?是曾经的我,另一个我,理想的我……吗?
他心头不断涌现无尽亲近之意,爱悦之情,却又忧虑三藏是否嫌他冒犯。在功德佛眼里,我是一个老妪,江流这样想。虽然相貌相似,但我毕竟年老体衰,又化作女子身躯,他定然觉得我不伦不类,诡异莫名吧。
功德佛敛去祥光,仔细端详眼前人。倘若当初,我选择另一条路,逾二十载,当如是乎?一时喟然:“你……你过得开心么?”
陈江流皱皱眉,面庞扭曲,五官皱起。他点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落。三藏心中一痛,捻起袖子为他拭泪。“不要哭,不要哭。咱们都各得了各的欢喜。不要哭,我懂得的,我都懂得。你有话要说,就同我说,你不愿说,我也都明白。”
江流不好意思起来。他往后退了退,自己擦干净脸。没有多说什么关于自己的事。只是恳切道:“你……你真好。我为你高兴,高兴。”
于是三藏也加入到江流儿的拔草队伍中,他主动与江流攀谈,勾起不少话茬。聊得最多的是孩子,江流儿说孩子名叫从善,取“择善而从”之意,还想过若有第二个就叫“齐贤”,是“见贤思齐”的意思。只是可惜,他年纪大了,生下从善,已相当不易,此后再没怀上过第二个。
三藏与悟空又围绕着到底谁是从善这孩子的父亲争论了半天,三藏称既然江流是他娘我自然是他爹爹,悟空称既然六耳是他生父那老孙自然才是他爹爹。最后这场争论以三藏自认作孩子的舅舅,把父亲一名让给悟空从而罢休,江流儿则提议他二人可一个作姨母一个作伯伯,被三藏和悟空共同否决。
江流又问出家人怎么还似在家时,在意这等称谓,三藏说世尊都有舅舅,我的孩儿多个舅舅也不打紧。
***
晚些时候,斗战胜佛先走了,留三藏与江流在深山之中。这山没妖怪,但江流也从不敢在午夜时分独自于林中游荡。尽管他一直梦想着能这样漫步一回。
月如白玉,月光倾泻。二人行至一山溪旁,陈江流俯身探了探,溪水寒凉。他走出几步,还是停下,宽衣解带,作沐浴想。
他并不把三藏视作自身之外的他人,更弗提当作异性男子。三藏站在原地,目睹江流在溪水之中清洁身体,亦未觉得有什么不戒不净不尊。
风吹林叶,簌簌响动。那具女性的身躯已萧条老迈了。如寻常见到的任何一只雌类动物,老去的皮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开吗?”流水潺潺中,有此一问。
三藏垂目莞尔。“当然。”
“悟空说,是我不想取经的心。”
“你怎么想?”
“我想,和娘的死有关吧。”江流第一次和人谈起此事。没有比三藏更合适的人选。“他等我十八年,终于母子团聚,却为了那可笑的贞洁,什么从一而终……执意自尽。你记得的,你不会忘。屡次劝阻,皆是无用,他背着你,背着我,以绳索自缢,他不要你,也不要我。”
三藏在岸上静静地听,并未点头或者摇头,肯定或是否定。听江流继续道:“那铁扇仙令我想起母亲。他所行诸事虽有别于母亲,那不顾孩子的劲头却像极了母亲。我一面觉得他亲近,一面恨他寡情。母亲保守,伤透了我,铁扇仙自由,我却恨他自由。其实,我恨的不是母亲的保守,我只是恨他没有对我保守——他未尽母亲之职。对铁扇仙,我恨的也不是他自由,而是我不自由。”
三藏沿溪边缓缓行走,回忆道:“我记得,那时纵情,总担心佛祖将我逐出佛门,无处可去。”
江流笑了,称是。“那铁扇仙,仿佛为了使我妒忌而生。可偏偏又不是。于是更无力,更恼他。”
三藏驻足,温和说道:“还有吗?”
“还有……还有为证明我和铁扇仙不同,我胜过他;为补偿母亲对我的伤害,证明我和母亲也不同……我在那梦中,不肯喝下落胎泉水……”
大概就是这些了。加上悟空所说的,想必即是事情的全貌。
三藏浅浅踩进溪水,冰凉的感觉浸透脚踝,浸透他整具身躯。按说,他的肉身早在凌云渡被河水冲走,此后还能对万事万物有所感应,也是玄妙。
“那我呢?”他问。“你认为,我是一心取经,不曾动摇的吗?”
江流不解。“难道不是这样?”
三藏边踏入溪水,边笑着摇头。他道:“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恰恰不在于取经的态度。”
“愿闻其详。”
“你看到悟空是如何对待他的**?他杀之,灭之。江流你则是迎之,纵之。”
“那……你呢?”
“……容之,恕之。”
说话间,三藏已于溪水中央站定。衲衣湿透,勾勒出他的身形。
江流闻言,哈哈大笑。
原来,原来这才是我得以存在的根本?
“在你所容纳的‘不应当’、‘不允许’、‘不合规’、‘不标准’之中,也包括我。”
三藏颔首。
“那么,”江流徐徐地道出那个猜想,“我并不是你‘分’出来的另一个。”
……
“我是,你对你自己的爱。”
***
陈居士活了很大年纪,有一年,他又种了许多竹子,这回成功了,他把竹子砍下来,制成筏子,说要东去。
他沿着子母河水,漂流而下,送别的人都道,居士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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