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芍第二日醒来时,还算神清气爽。
迟夏捧着衣裳,等着回话,“这里主君遣人传话,让二娘子这几日都不要外出了。小虫儿从她阿翁那里得知,思远堂亮了整夜的灯。”
“九表哥不过是皮外伤,五表哥压根没受伤,父亲着急忙慌点什么灯?”阿芍听说不能出门,垂首理着系带,“他也不像是那种爱献殷勤巴结别人的人啊。”
单从外表看,甚至还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文人清高,没有话本里常说的那种肥头大耳的圆滑商人之态。
她在乡下独居惯了,从来都是说走就走的,便连杜媪白翁在世时都没这么拘束过她。阿芍一面心酸于自己也是有父亲管教的人了,一面又觉得这日子还不如当野孩子时自由。
抬头看见迟夏略显为难的脸色,阿芍手上的带子就成了一团乱麻,“难不成刺客是他派的?”
“不是,怎会是余家,真要有亲家主君瞎掺合,即便娘子是谢家表姑娘也不能有这一夜好眠啊。”迟夏斟酌着话语,“昨夜那场劫难恐怕同新夫人背后的云家脱不了关系。”
阿芍对整个余家的认同还没有高到与他们荣辱与共的份上,便能略显从容地点评,“就为这?也太沉不住气了些。”
迟夏自然不会附和着二娘子去议论亲家主君。
那毕竟是娘子生父,眼前待娘子还算重视,虽比不得那等爱女如命的父亲,可远近人家的郎君无不以严父自比,似余家主君这样的,不至于有多好,也……
也还是抵消不了小娘子心里的疙瘩罢。
到底论上人家长短了,迟夏暗自道声“罪过”,决定再给二娘子绣几张好看的手绢。
最近的帕子委实不经用。
而阿芍对那个顶替了生母位置的云夫人天然地便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不会为云家多费心,她只是有些好奇,“云家很厉害吗?还有这本事?”
迟夏也说不来,“若非云娘子占了咱们家先七娘子的地儿,那没上过世家谱的门户实在入不得人眼,他家也没听见有族人为官至要员的。倒是有一淑妃,无甚恩宠,却养过一阵子先皇后留下的寿王殿下,这些年竟也从宫女爬到了四妃位上。”
“云淑妃可曾参加过选秀?”阿芍猜度着,“那丽娘阿姐会不会……”
迟夏不能确定,“淑妃少说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娘娘,为了寿王的体面,人也都淡忘她的出身,有没有经花鸟使采选……只能等回京再探查了。”
阿芍暂且按下这桩疑虑。
逢春进门回话:“大厨房那里已按娘子的吩咐让她们预备好,二娘用过朝食便可过去了。”
阿芍就问:“嬷嬷还要拦着吗?”
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冯媪在家宴前便有些撑不住,阿芍让两个侍女陪她去屋里歇息,到夜里又听闻两位郎君和二娘子遇刺的消息,五分的病也惊成了十分,只能卧在塌上修养着。
逢春道:“嬷嬷左不过是那一套大家千金不事庖厨的道理,疑心二娘要如那当垆卖酒的卓娘子一般,日日往厨下操劳,她可舍不得娘子受苦。婢子自是同她老人家讲了,二娘子是为继承余家家业做准备,总得在人前显露一番本事,站稳了根基,才好服众。”
话毕就止不住笑,阿芍等人疑惑看去,逢春便捂住嘴,抬手指向床边。
原来负责铺床叠被的虫娘正跪在踏上抱着枕头昏昏欲睡。
迟夏忙去摇人,阿芍没让,“留着这瞌睡虫守家吧。”
迟夏要抱她去外间软榻上,虫娘强撑着眼皮在人怀里扭爬,“不成不成,我还要吃娘子的花糕呀!”
*
余家大厨房是将极宽敞的三间屋子打通,当中两排青砖砌成的灶台上各有六个灶眼,左边是养鱼的池子,右边是熏肉的架子,瓜果蔬菜齐齐码在进门处的一排桌案上,背靠着墙的一溜架子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各类厨具并各色香料,连厨子用来抹汗的白手帕都在地上放了一筐。
厨房的管事嬷嬷见这娇滴滴的二娘子带着一帮面白手嫩的侍女来顽,有意指着那灶火卖弄道:“这便是人所谓的六六大顺了,也就是咱们余家了,小门小户哪能见到这样排场。”
逢春淡雅一笑,与二娘子撒娇,“我们家用来待客的外院厨房倒真有三十六口灶,每逢郎君们在外宴请人,便要从里头抽人去。偏我又没见识,又没长出三头六臂,一早的时候跟着嬷嬷站在灶台前,连手往哪处伸都不晓得呢!”
管事嬷嬷没讨着好,反漏了怯,见二娘子不住往地上瞧,赶快卖乖,“头里知道娘子要下来,咱们已用水将地面拖过三遍,又使抹布一寸寸擦试过,断不会污了鞋面,二娘子只管放心踩就是。”
阿芍倒不是在意这个。
这嬷嬷不过是语气得意了些,外祖家又明显比余家势大,她虽由着逢春压了压厨房这些人的气焰,却不好真让余家人寒心,“什么地不能踩呢,只我来这里未免耽搁大伙做事,劳你们费心了。”
众人皆称“不敢”,迟夏便将赏钱发下,“留几个嬷嬷伺候就是,其他人各自做事去罢。”
阿芍见自己要的东西都被规整在一处,便走过去看,“以前我常听人说,余家的地面都是拿玉石铺成的,才多瞧了两眼。”
“玉石价高,可不比顽石。主君劳心劳力一辈子才让几处大院子铺满玉京白,除了思远堂、宗祠和娘子的将离苑是顶好的整块石料,它处铺就的也不过是寻常砖石混着家里铺面用剩下的碎玉。”
管事嬷嬷又奉承起少主人,“只盼着来日二娘接手余家,积攒下泼天家财,修整院落时让老婆子也见见那温润足底的玉石地面,便是阎王三更天来拿,我也没憾事了。”
屋里人都让她逗得直发笑。
迟夏给二娘子和逢春都束好衣袖。
管事嬷嬷见二娘竟真站在灶台前摆起架势,全不似来玩耍的模样,赶忙凑到跟前,“依这位姐姐所言,娘子手边就是离江渡口当季才收的稻米,早起我亲自盯着人仔细舂过、去了壳,淘澄干净后,在日头下晾晒足个把时辰。”
要不这嬷嬷能当管事,这毫无负担称呼逢春为“姐姐”的做派,还挺像阿芍那些年当街卖花草时管路过的每一位娘子喊“阿姐”的样子。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同龄女娃,肯从她摊上买走任意一样花草的娘子都是阿芍的好姐姐。
阿芍嗅一嗅这白米,“又新鲜又香甜,咱们再把它研磨上三两遍,然后拿一样编织得眼儿极细密的簸箕筛检几回,如此便能得到细腻的质地,这米粉才适宜做那花糕的外皮。”
管事嬷嬷要来帮衬,阿芍推辞道:“今儿我要与人论说,细致处须得自己动手,才知晓哪里该添减。回回我做这糕,当中步骤略差一点,出来的滋味都有细微不同。”
那嬷嬷见二娘子有要事,便与其他人去搅蜂蜜、敲鸡蛋。
阿芍使着巧劲去舂,“也曾借过隔壁的小毛驴拉磨,一盘子下来份量虽大,到底不如手舂的细滑。阿毛倒是有把子莽气,也许是村里的石磨不够好。”
逢春手熟,见的也多,“才我看了这里的一盘磨,也不算好,玉京府是出了名的温山软水,这里的石头到底软了些,不及华京石质坚硬,到时再往西市去寻老手艺人,专按娘子所求定制出来几盘磨,一样样试了,总能找着好的。”
米粉现磨出整整一海碗,单靠人一双手,出的量少不说,日后雇人也是大一笔开支,还是寻觅到合适的石磨更省事。
“有钱真好。”阿芍如此坦诚,劳累她许久的一样难题眼见便有了对策。
迟夏摇一摇怀里的虫娘,她说一句,小家伙握着笔写一句。
管事嬷嬷等人已将蜂蜜挑的毫无瑕疵,蛋清蛋黄也都各自分开。
阿芍赞过,“磨好的米粉里要拌上拿芍药和蜂蜜制成的油膏,这时不忙着加水,只用剥出蛋清做替代的浆水。”
管事嬷嬷便说:“如今不是芍药开放的时令,早起只买来两盆花市上的人放在温室里催熟的红芍,洗净晾干后颜色略有些浅,也不知得不得用。”
阿芍自然不会在这上头难为人,“往常我爱在五月半前后做这糕,趁着芍药花开时节,借了花神节的东风,不必费劲想说辞,便有大把人买来尝鲜。”
她先调油膏,芍药多了加蜂蜜,蜂蜜多了加芍药,全凭手感。
倒是逢春认真记下那适宜配比,嘱咐迟夏与虫娘记好。
“因昨日那事,咱们得提前回京了,若来得及,娘子的铺子恰好能在四月底、五月初开起来,那时再应时应景的推出这花糕……”
逢春与二娘子相视一笑。
阿芍指着迟夏看守的一罐封严实的细颈瓶,“其余时候也是能做的,只要有我这一样秘制的芍药花酱在,最多在不逢时的境况下多放点糖就是了。”
这回逢春没笑,反倒是管事嬷嬷笑着领人煮模具去了。
“忘了说与娘子,糖吃多了坏牙,华京人不算嗜甜,近来倒很推崇清淡自然的饮食,更有那等刁钻的饕客,恨不得原汤化原食。”逢春捧过那细颈瓶查看。
这瓶子还是接人那天,她按着娘子说的,亲自去那村里破屋取来的。
几样东西装不到一包袱,逢春最近光想着那截牵动九郎心肠的红绳,倒没注意过这瓶里头还装着秘方。
“乡下人重甜咸,才是此种做法。”阿芍却不担心,“既是与人吃的,自得替人考量,按着人的口味改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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