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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玉佩

“咱们家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娘子不必过于紧张。”那师傅带着阿芍走至明亮处,“一锤子买卖虽痛快,这里却是典当行,但凡上这儿来典卖东西的谁不是遇上了烦难事,物主的心思我们都知晓,还请娘子借贵宝物一观。”

阿芍将玉佩递给她,故而坦然道:“若非境遇艰难,断不肯将生来所佩之物仓促典卖。”

又见这师傅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面善娘子,她便没方才那样忐忑:“那我便诚心问大师傅,这玉佩能不能收?收的话活当是多少钱银?可否约定赎期?死当又值多少钱银?可否……能否在它没寻到下家前由原主先行买回?”

一连串不带停歇的问题让那师傅瞬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她不禁笑道:“小娘子莫急,你这玉佩人只远观便知不俗,妾总得细细观望查看一番,才能将价位说给你知晓。”

阿芍见她肯收,便把急迫的心略松松,也不忙着追问了。

“你看这温润的色泽,细腻的触感,是玉京特有的白玉没错了。”师傅每说一句,她身边伺候笔墨的小童便在画了条框、写了品类的字纸上划一笔,有时用黑墨,有时用朱砂。

譬如此刻,一连数个格子都划了红痕。

阿芍只觉着才垫补过的桥桥又在肚子里喊饿了。

“前朝以来,匠人们雕琢玉石成佩时爱用古朴自然的瑞兽图腾,其次是繁杂精细的花鸟纹饰,首推圆形和牌形两样形状,应着天圆地方的吉祥寓意。”师傅见阿芍似有疑虑,也不藏私,“娘子这玉佩是玉京白的籽料,只看底子便极好,上三楼去谈都使得。可惜图案上差一着,竟是个飞天佩。”

阿芍不甚解:“我也知道它跟常见的那几样玉佩长得不同,不过我一直觉得它还挺好看的,师傅留神看那飞天手上捧着的,是不是一朵灵动自然的芍药花?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小娘子说着说着便难受起来。

可见这真是个爱物了。

师傅看多了这等辛酸事,晓得越劝越难过的道理,便不多加理会,果真依着阿芍所言去看:“祥云之上,飞天曼舞,意境妙哉!这工艺更是不俗!”

小童的笔下便留了重重一抹黑色。

阿芍的心提起来又放下去。

“一般的玉飞天都爱仿菩萨像,圆润饱满以示福慧,目炯而慈悲,手持之物也多用莲花兰草。”师傅顿了顿,又勾起人心绪,“你这一枚用了不太常见的芍药不说,这女郎眉眼盈盈,线条舒展,更见纤阿,是本朝仕女图的作法。难怪不像壁画上的伎乐神女,更像御风乘月的莳花仙子。”

阿芍听得似懂非懂:“师傅是说我的飞天不类神而似人?”

会很影响最终典当的价值吗?阿芍盯着迟迟未落笔的小童,没好意思问得太俗气。

“神人一体,寄托抒怀之物,何必刻意分出高低贵贱。”师傅这般说了,小童便将预备落下的红痕改成了墨迹。

估摸着是个不错的价格。

阿芍见那小童把算珠打得飞快,涌在胸口的那股饥荒劲儿到这时才算缓了不少。桥桥也很给面子,没在她格外在乎自尊的时候让她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方才痴迷玉石鉴赏的师傅这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丝堪称精明的微笑,净过手,慢条斯理道:“娘子须知金银有市玉无价,经了手的玉石多半要打个对折,咱们家又是与人周转应急的典当行,自然要往下再折几分。糊口不易,娘子没甚异议罢!”

阿芍听着这话里好像也没有允她张口说不的意思,只能道:“大师傅看价吧。”

师傅清了清嗓子,有如报菜名一般:“活当一百两,三年内可按原价赎回,过时不候。死当二百两,三月内可比之原价增息赎买,每日计五百文的利钱。上述俱按官银估值,出具银锭交付。出门右转,可往官办钱庄换取铜钱或绢帛。再往左转,是两家有名的镖局,可以拿余家典当行的凭据打个折扣。”

师傅说的太快太多,阿芍从没听过那么多钱,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阿芍只默默算着,活当可以保近四五年无忧。但她一年顶多能收五贯的租子,遇到年月不好的时候,就这点钱还得被人讨价还价,连日常嚼用都兜不住,她又失了卖花草的进项,多了个桥桥要养,哪里有余钱。

还是死当罢,起码十年无虑,那时候桥桥也长大点了,读完了书闲暇时便能帮衬着做点家事,她们两个人往一处使劲儿,总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阿芍忍住泪,最后看了一眼那玉佩,签过文书领了四块银锭,往钱庄镖局那头走去。

那师傅送了客,忍不住把玩新收的器物:“正愁不知该怎么应付我那侄女的十七岁生辰礼,想容素日挑剔得很,眼前这块石头雕琢得还算新奇有趣。你记得让账房去府上从我的份例里支二百两银子来填这一宗了事。”

“连远在华京的亲家都派了两位嫡亲的郎君来贺姑娘的芳辰,可见咱们家小娘子的前程是在谢氏那里做定了保的。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玉郎够不着,余下十来个郎君还不是随便挑。”小童应声捧场。

夸完了主家他又赞起主人:“这两个眼高于顶的谢家郎君来了玉京,哪都不去,偏寻到咱们铺子来,偏看上了师傅收拢来的奇珍异宝。可知师傅这些年经营有方,一番心血总算没白费。”

那年轻娘子起先还笑了笑,旋即便意兴阑珊道:“还不都是给旁人做嫁衣裳。”

小童不敢吱声。

“父亲母亲只有一儿一女,哥哥也只有一女一儿,可惜人家那位没了生母的女儿是手心珍珠,我这没了郎婿来投奔的女儿就是招人嫌的鱼目。”那娘子随口抱怨两句,“未嫁的女郎谁不是千娇万宠的,一朝出了阁,我这做姑母的反倒要去讨好侄女……”

小童急中生智,忙道:“啊!师傅!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新鲜的玉佩啊!”

余二姑都给他气笑了,总算分心去拨弄,戏耍片刻就带了几分疑惑,呢喃道:“是本朝追逐的雍容典雅风范没错,年代亦不算久远,不知是哪一个工匠用来炫技练习……”

余二姑忽然住口,她一把拎过小童:“你方才有没有看清楚那小娘子的长相?”

*

人来人往的钱庄里有个忙忙碌碌的小娘子。

阿芍先把三个银锭存在钱庄里,再把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兑开,只留五贯钱在身边,余下的又都存起来。然后取出来十枚铜板放在当掉玉佩后显得空荡荡的荷包里,把剩下的钱束紧,统统堆在出门前准备的一件旧棉衣里,再拿一块麻布包起来,做成包袱的样子往背后一甩,想起什么又反手去勾,可算从没缝好的补丁处拽出几缕泛黄的棉絮。

心满意足的阿芍摸出来两枚先开始剩下的铜板,预备带桥桥去买一包甜蜜饯来犒劳娘俩一番。

“小娘子……”送她出门的僮仆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咱们玉京还是……还是挺……还是挺安稳的吧?!”

阿芍眨巴眼睛。

“可是我真的很穷啊。”

僮仆很确定,就算小娘子没有说出口,他也听到了她的心声,因而笑道:“仆的家乡远在百草州的一处无名村落,六岁那年和姐姐一道被爹娘卖到玉京这等好地方,做工有酬劳还包吃住,姐弟俩到手的月钱足有三十个铜板,后来是三百个钱,如今仆一人一月已能得一吊钱。”

“真好。”阿芍由衷赞叹。

“那最初的三十个铜板一直都被姐姐收着,无论遇到何等困难,我们都不曾动用。”僮仆指着不远处一道飒爽英姿,“喏,那就是我家阿姐,她是附近有名的镖师,今儿又要押镖去了。”

“真好。”阿芍诚心再赞,边挑蜜饯边思量,“我也该有个安身立命的谋生本事。”

“余家小娘子是玉京府最怜贫惜弱的女郎,她家各处有大买卖,一些铺面很缺人的,她便同余家主君说让紧着妇孺先用。你回乡了可以找个近处问问看。”僮仆将阿芍引到他姐姐那里,往镖师的车上一塞,“姐!小娘子搭个车!你给算便宜点啊!”

又扒着车门殷殷叮咛:“眼下你就跟着她们余氏镖局的车队走,有我姐姐的面子,又有本家的当票子做折,岂不方便?”

阿芍被这一番行云流水似的变幻镇住,城里人的花样可真多啊。

那僮仆急着往回跑,跑着跑着又回头:“小娘子!下回还来找我存钱!”

阿芍笑着同他招手:“我一定会变得很有钱的!到那时都找你这个大掌柜存!”

“这小子,又从钱庄给我引客来。”镖师阿姐爽朗笑骂,一扬马鞭,“娘子莫怪!娘子欲往何方?”

“牡丹州,百芳县,红药村。”

小娘子背上拴着宝贝,肚里揣着宝贝,嘴里含着甜滋滋的桃干杏脯,也觉着自己把自己宝贝得极好。

“正好啊,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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