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州最大的典当行内,店主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通体温润、细腻如油脂的玉佩,面上犹有痛色,“小娘子,你这东西,仆收不得。”
天底下还有把上门的买卖往外推的?
阿芍不解道:“这是我打小便随身携带的玉佩,看护得跟什么似的,至今完好如初,一丝划痕纹裂也没有,郎君如何不肯收?”
她疑惑地看向门口的水牌,那上面分明写着活当、死当均可。何况她此前便听百芳县的王郎说过,这家铺子给的价格适中,待来赎回时也痛快,并不算黑心,他家经常来此典物。
怎的轮到她就横生波折?
店主将玉佩装回荷包,推到这荆钗布裙的姑娘手边,道:“仆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双眼没看过一千个物什,也见过八百个人。这样的玉佩,今日倘或是高门大户的女郎来典当,不论死活,仆必得用高于市面价的钱银收来,权当结个善缘。”
他摆手止住阿芍想要争辩的话,再道:“可你是个贫家小户的姑娘,这东西仆今日收了,明日小娘子未必有钱来赎。即便过些时日你过得宽裕了,攒够了钱钞再来,已然被旧主人当出去的好东西,仆这小小三间铺面它也没能耐留得住啊。”
阿芍攥着玉佩,无奈起身。
她没见过白翁和白郎夫妇,从小便是杜媪一个人养她。杜媪年纪大了,既没功夫带她耕种针织,也不会教她读书识字。
阿芍虽是生长在村里的姑娘,那些女伴们会的农活技巧、缝补手艺,她样样都不算精通,全都是自己闲暇时看着学的。
便连那养花的本事,杜媪也不曾让她沾染,这一点上倒怪不得老人家,实在是阿芍本人的缘故。她长在百花盛放的地界,一双眼睛却不辨花草,很多时候连人也认不清。
杜媪每常感慨,说她“没有千金的命数,却浑身千金的毛病”。
阿芍不信命,天生她一场,总不能让她白来这世上一遭。
往常一个人独居便罢,现今有了桥桥,她不能让孩子跟着她过苦日子。诗文词句她后天都能听懂学会,没道理耕织女红就苦练不得。
垂着头的小娘子又变得满腔热血,苍白的小脸都红润起来。
十来岁的娘子郎君大概都这样性情外露、反复无常,明知前方多歧路,也能笑着往上迎。
至于后果是什么,那谁知道呢,直管向前走就对了。
人到中年的稳重店主忽而感慨,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今日在仆这厢漏了富,明珠暗投,须知牡丹州也未见得很太平,仆虽无力担待,倒也能替你指一条明路。”
阿芍留步,不明白还有什么样的路能走。
“玉京府的坊市里有条典当街,左手边第三家是仆那连襟的主君家的产业,仆也在那厢兼个掮客。余家的石头生意都做到华京去了,能给皇城内的贵人们供奉玉石。你这块玉佩虽好,却也不及上用的贡品,典给他家怕还有再见之期。”
店主还真提了一嘴,“到了玉京,你只奔着城西那条街上最大的那处铺子去就是了。”
阿芍诧异,果然做这等营生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靠山。
“是那传闻中接待过圣驾的玉石余家?”
阿芍虽生在以玉传世的玉京,耳朵里听过不少鉴别玉石的方法,可她寻常能见到的多半是些下品的边角料,或者干脆就是没开采的原石,手上这块玉佩价值几何,她还真估量不准。
不过店主都这么说了,那人当初也赞过这玉成色不错,那它大概就是一块在小地方看着还过眼、在大地方就不够看的玉佩吧。
阿芍竭力把某个人像淡忘在脑海中,封印在衣冠冢,并且衷心希望这身影有一日能消失在人海里,最好过得比她还差。
她在心里同天上的神灵、庙里的菩萨和街头的道士一一讨饶,毕竟她只想忘掉一个人,让他经历些磨难,又没真的要他死,他们做神仙的也不可以太偏心,让她和她的桥桥承受不该有的罪罚。
店主可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功夫那小娘子又兴起了甚么奇思妙想念头,如常答复:“这玉京余家原是北地豪门士族余氏在南境的一处没落分支,子孙不得已走了商路,竟也重建起泼天的家私,占据了玉京半数的石脉。所以仆点你去他家,人家府上的厅堂都是拿玉石奠基的,不至于为了这点子蟹腿肉难为人。”
阿芍心头一喜,拜谢过店主,赶忙往玉京去了。
*
春莺啼鸣,绿柳低垂,浅草飘摇,车马频过。
这便是玉京,一座仿制着帝都华京建造的城池,据说连那股风流盛景也学来了三分。
阿芍站在城门口,看到富足安乐的娘子郎君们在坊市间经过,人人面色如玉,个个举止大方。
连街头的乞儿都比乡下干净些,还能见到好心肠的翁媪捧来那么满的汤饼、那么大的馓子给人分食。
阿芍摸着饥饿的肚子,好生羡慕,“乖桥桥再忍一忍,等阿娘当了玉佩,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肚皮处传来几声鸣叫,大抵是贴心的桥桥在给她回应。
阿芍不禁哀叹,街头巷尾的美食怎么会那么多啊,它们居然一家挨着一家,谁都不想放过她只有两三个铜板的荷包。
玉京已然如此繁华,只从人们口中听得的华京更是不敢想象。
怪道那王郎在百芳县郁郁多年,始终把玉京比他乡,拿华京当梦乡。
谁叫他真在那里长到知事的年纪,当初真切得到过的东西一旦失了手,且是再也不能轻易够着的情形下,阿芍觉得王郎时常拽两句酸文也情有可原,不过太酸了委实也怪不得王翁爱拿银针扎他麻穴。
若是如她一般,从呱呱落地到成婚嫁人都在红药村和棠梨村那一小片地方,隔几个月去一次县城那便是难得的机会,一年里上两三回牡丹州就已经是能和邻家女伴畅聊一整个夜晚的谈资,遑论这几年才能来一回的玉京府,哪里又轮得到她去嫌弃。
阿芍上回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才只有三四岁还是四五岁,仿佛待了一天半天的。
刚记事的小脑袋瓜装不住太多东西,就记得有一位极美极香的娘子抱了抱她,用素玉般白皙的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儿和小肚子,喂给她一块比蜜还甜十倍百倍的饴糖。
然后……
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总之她含着那颗糖睡了可美可甜的一觉,一睁眼就躺在红药村的老屋,阿婆难得守在一旁,摇了片荷叶给她赶蚊子。
阿芍始终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因为她也曾把这次的经历到处讲给伙伴们,可大伙儿听了都说她馋糖吃了在做梦。
阿芍哭着跑去问阿婆,谁知杜媪也说她没有闲钱给她买糖吃,让她做个听话懂事的小娘子。
后来阿芍就不说了,只是那颗糖的滋味她一直都记得。
“你想不想吃甜蜜饯?”阿芍征求一下桥桥的意见,“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阿芍随着人群漫步在坊市间,一路向西,很快便走到了余记典当行的门口,果真如那店主说的,又大又好找。
接引的僮仆邀阿芍入内,询问了她的当物和赎期,并不上手触碰,仅凭肉眼大致看了看那块玉佩,便将她请到楼梯口,“小娘子随仆上二楼签文书凭据。”
阿芍还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
她去过百芳县的当铺,人们把旧冬衣一卷,塞到高高柜台上那个小小的洞口里,不一会儿便有一张纸条连同几个钱给原路递出来。从头到尾,里头的人和外头的人不见面,连话都不多说。
“寻常物件在一楼就能了事,娘子这块玉不赖,可小仆眼拙不常见,怕估错了价,便领娘子到二楼来。若是咱们二楼的师傅都觉得这物稀罕,那还得烦请娘子挪动尊步往三楼去。”
僮仆将阿芍留在二楼待客处,与此间伺候的婢子一道奉上茶水小食,“小仆专管一楼的差事,师傅们正在楼上与一大主顾参详要物,还望娘子相候。”
阿芍乐意看新鲜景儿,便也乐得在此等候。
这财大气粗的典当行用来招待人的茶点也十分丰富。那碗口一般大的碟子里现摆着一枚梅花酥和一枚巨胜奴,小小巧巧,十分可人,俱散发着馥郁甜香。再尝那茶汤,甘甜生津,拿来佐点心正好解腻。
阿芍甚没骨气地想,人家能这么招待她,怕不是这二楼往上只能死当、不能赎买。若是这样,死当的钱比活当要多一点,她就有更多的钱来养桥桥了。
玉佩是什么?玉佩能吃么?
阿芍一口点心一口茶,悲愤地想她可真是玉京府最穷的小娘子。
添茶水的婢子打起帘子,门口正好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
阿芍好奇扭头,她坐在屏风内,压根看不到半卷帘子外的场景。不过听那动静,大概是三楼的那个大客人引动的。
她赶紧再好生看一眼玉佩,也许它马上就要被收走了。
“九郎眼光好,你选的这枚玉环很适合笄龄女郎,表妹必定喜爱。偏生祖母赐下的那一块前几月在匪乱中丢了,回府后,老祖宗跟前可得替你五哥遮掩着点啊!”
一道欢快豁达的青年郎君声音自门外经过,后面紧跟着一道无奈笑声。
“娘子久候。”
这回响起的声音属于典当行的师傅。
阿芍赶忙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却不慎被呛住,嗑得震天响,引得外间婢子探头来看。
那师傅想是见多了这样饿过头的贫苦人,虽有些不以为意,但还是本着和气生财的理念招呼道:“娘子爱吃哪个,可以再添。”
巨胜奴她不大会,那梅花酥也就是捏造得精细些,真论滋味其实跟她做的芍药花糕差不多。
阿芍顾不得不贪嘴,紧攥着的掌心摊开,“我想当掉这块玉佩,活当死当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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