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阿芍在棠梨村村口碰见了牵着小马的杜二婶母子,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婶娘,多谢你和诸位叔婶这几日的帮衬,我要走了。”
“本来是好好的一家子……你往后可怎么办呀!”杜二婶红着眼直跺脚,边哽咽边把身后的杜小弟往前推,“你杜二叔接了外乡人的活计,六七天了还没完工,阿婶套不动车,就委屈你坐在咱家这小马上,让阿弟送你回去,听话啊!”
杜小弟沉默寡言地站到她身边,拍拍小马的头,让它低下身子,方便阿芍上去。
阿芍也着实没力气了,她忍住眼泪,“阿婶,回头这孩子生下来,我再回来看你们。”
杜二婶把一兜蒸饼挂在杜小弟的脖子上,又把三只葫芦拴在小马的脖颈上,一手揪着小弟的耳朵,一手掀着小马的耳朵,“宁可脚程慢些,也别颠簸着你们阿姐,渴了饿了别忘了吃喝,帮阿姐把屋子收拾好了再回家啊!”
小弟于是骑着小马,带上身心俱疲的阿芍往红药村的方向小跑而去。
*
正值春耕时节,红药村的村民们大多在田间地头忙碌。“哒哒”的马蹄声惊扰了沿路的燕雀,乡邻们纷纷抬起头,和归家的小娘子问好。
“阿芍,听说你成婚了?”
“这个骑着马的小郎君就是咱们郎婿?这不是邻村杜家的小兄弟嘛!”
“怎么没把新婿带回家?阿叔阿婶留你们吃春饼,可甜可甜了!”
……
阿芍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已恢复了不少气力,人家问起伤心事,她也能坦然回应。
“跑了呀。”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啊呀!这是什么昧良知的郎君!”
她没说成是“死了呀”已经算是很有良心了,阿芍颇平静地解释:“他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本就是为了给阿婆冲喜才在病榻前着急成的婚,只对着月亮摆了几杯水酒拜过高堂,如今阿婆去了,也不好强留人家在此地。”
玉京府下辖的七洲十一县有半数都与玉屏山以南一带的部族接壤,自先帝设立都护府震慑山南,多年互通下来,此处民风竟是比内陆之地的华京诸府更纯朴彪悍些。
玉京以玉石花草闻名,商贸发达,来往之人甚多,但大多是将这边的珍贵东西销往彼处,能留下满地狼藉却留不得人,无论是外来的客商旅子还是本地的采石养花人。
便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婶感慨:“到底是成了婚的,总比诓人当外室的游商强。反正走婚也是婚,咱们这里看外乡的血脉稀罕,能赶趟儿怀个娃娃那最好了。”
过路的行商和留守的娘子,是玉京府最常见的搭配。其间夹杂着多少复杂辛酸事,当真一百个话本子都讲不完。
这天然让落在她未出世孩儿身上的指摘少了一些,阿芍拍拍肚子,大方承认,“已然揣上了,还给阿郎立了衣冠冢。”
婶娘们一窝蜂凑到跟前,纷纷道——
“他走了就不回来了罢,那这孩子得算是咱红药村的人丁了。”
“设个祭拜的所在便很不错,帮了彼此的忙,还留有余地,不耽搁日后嫁娶。”
“到了我们的年岁你便知晓,郎君实则是这世上最无用的物件儿,等要等半晌,靠又靠不来。”
“你也莫要再伤心难过,好生把孩儿养大,那才是为娘的将来的倚仗。”
“下一个也该慢慢相看起来了,要能出了月子就成婚,那可是双喜临门。”
……
直把阿芍听得目瞪口呆,猜想婶娘们的青葱岁月定然相当别致,否则怎会有如此独到见解。
有阿叔不忿,“虽则木已成舟,只能往前头看,但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歪理?说得像是单凭做娘的一个人就能养下个胖娃娃一样。”
更有暴脾气的阿婶回呛道:“那孩子爹的影子呢?敢不敢飘出来让我瞧瞧!”
阿叔说不过,闭嘴犁地去了。
仍有人忍不住担忧道:“你们别把小阿芍教坏了,万一那郎君他后悔了又跑回来找她们母子可怎么好?”
“这倒是个不大常见的好问题啊!”那帮正在猜男女的叔婶这下子更热衷参与了——
“听说那是个生得好看的高大郎君,那他要是知错了,放在身边能净眼,将就着也还能用嘛。”
“他们外地人都很有钱的,若是个发达肯回头的阔郎君,阿芍和小娃娃就有更好的日子过了,总比窝在乡下卖花强啊。”
“马儿都不吃回头草,走了的郎君不必追,下一个下下一个才是更好的。”
“是极,改嫁后过得比原先好的娘子且多着呢,不说咱们身边的了,那华京皇城里的贵妃娘娘二嫁的还是当今陛下呢。”
……
村人重新掀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连阿芍本人都插不上话。
一言不发的杜小弟看阿芍面有疲色,一甩鞭子,“嘚嘚”的马蹄声又惊起一路鸟雀。
村人们便将话头也分给他一点——
“是个倔脾气的小郎君呀,就是岁数小了点,还是个没长开的豆芽菜,不然也很相配的。”
“你傻呀,他姓杜。白郎夫妇没留下个血脉就走了,白翁原本也不是这村里的人,亲族远在天边,哪里有同宗的来过继。阿芍那孩子当年便是杜媪从外头抱回来养的,这么多年都没改姓白,指不定就是她娘家那头的。”
“对哦,白郎夫妇早没了,忘了小阿芍不是亲生的,可也没听说她姓杜呀?”
“村里的小娘子有个叫唤的小名儿就不错了,就那还有一堆按排行序次叫某娘的,反正都知道是谁家的。”
……
*
老屋有一两个月没住人了,不过阿芍连废墟堆都能住得,更不会嫌弃这一股霉味但尚且完好的屋子了。
阿芍才把小马拴在门前的老树下,又将几间屋子的窗户推开来透风,便看到杜小弟已经默默地打好水,将各处擦拭了一遍,连地都给拖了。
“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小郎君,像你阿娘。”阿芍又是欣喜又是害羞,喜的是身处寒冬尚有人送碳取暖,羞的是她一个小娘子做活计还没有个十岁孩童娴熟。
杜小弟黝黑的眸子晶晶亮,显然是爱听这夸赞。
阿芍想起什么,赶忙从随身携带的两个小荷包里一通翻找,摸出来一卷小小的字纸,“近来烦恼多,竟顾不得这桩要紧事。是阿婶说这几年家境好了点,托我给百芳县的王大夫王翁送了束脩,让你往后跟着他家王郎念书,十日一休,逢年过节可以回家,这条子上是王翁给你起的学名。”
杜小弟谦恭地拆开那上头系着的红绳,“我自己的姓氏我认得,其他两个字……”
阿芍嘴角噙着的笑一顿,她曾经也是不认识几个大字的,托赖那人在家养病的那些天,说她灵秀天成不该埋没于乡野,教了她不少学问道理。
抚着肚子顺过一口气,阿芍回忆道:“小减曰省,自言曰言,然人言可畏,须三省其身。”
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那人口吻。
但这是向学的好事,没什么可丢人的,阿芍鼓励道:“这是个很适合郎君的名字,修身养性,有雍肃之美。你要好好进学呀,杜省言。”
“阿姐,我一定好好学,往后骑高头大马!”有了新名儿的杜小弟杜省言难掩激动神色,小大人似的面孔上总算流露出孩童神气,“学会了,也教娃娃!”
“那我就替桥桥先谢过阿叔了。”
阿芍将灶烧起,把那兜没吃完的蒸饼拿去热了,又从锁着的柜子里取出来两罐蜜糖,小的那罐当时就打开,大的那罐装到了布兜里,“阿婆家那箱蜜蜂采的蜜,今朝若不拿回去,往后可再难有了。”
杜省言急着摆手,“这样的好物,阿姐该留着给桥桥吃。”
阿芍回想这一月来的口味变化,不由得苦恼,“桥桥怕是个喜清淡的,不大爱重糖重盐的吃食。”
她以往爱吃的古楼子、荷包饭、菹齑和甜雪等物,现在想想便觉得腻歪,倒是那些清汤寡水的馎饦、精巧细致的糕饼能勾起她腹内馋虫。
“我阿爹做的是出力气的事,他的口味就比我那个在县城当小吏的伯父重。”杜省言若有所思,“说明桥桥是个会享福也能享福的娃娃,阿姐今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哄得阿芍心头的阴霾都散了不少。
杜省言只吃了一个夹了蜜糖的蒸饼就不肯再吃,阿芍好说歹说硬塞了一个到他嘴里,这小郎还分了一半给树下的小马,又将厨房的缸搬到趁手的地方,再把挑水的桶捆扎结实,最后把门窗都检查过一遍,这才骑上小马,单手捧牢挂在胸口的糖罐子回村。
*
月色下,毫无睡意的阿芍将贴身带着的两只荷包摊开在床上。一只里面只装了一枚成色上佳的玉佩,另一只里面却零零散散抖出来七八枚玉石扳指。
啃一口变凉的蒸饼,阿芍快尝不出蜜的甜,她总要给桥桥弄些好吃食,说起来……她做的花糕草饼就常得人夸赞。
可是杜媪的花圃随着茅舍一道被烧没了,一时间没有多余的东西来贴补肚肠,她更没法再去城里卖高价花草。而白翁留下来的几亩地一直赁给乡邻种,租子开年时就收过了,没有预收的说法。
阿芍苦恼地托着腮,她真的没几个钱养桥桥了,该典当哪一样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