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阿郎……”
“阿生……”
阿芍脆生生的嗓音在这片山林一遍遍回响,始终无人回应。
她离开家时还在的郎婿,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芍费力睁大眼睛,试图从焦黑的房架子里看出朵不一样的花儿来,也发疯似地把周围的树林石堆和一切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个遍。
她并不是擅长欺骗自己的人,阿生是真的不见了。
冬汛过后那一日,身受重伤的他孤零零地躺在离江下游的岸边,被专程来碰运气的阿芍看到,结果她没捡到能修房子的木头和能吃的鱼虾,却拖回去一个昏迷不醒的郎君。
他能忽然出现在宁静的村落,自然也能悄没声息地离开。
这是阿芍同他成婚时就料想到的事情,只是她不曾猜测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就如山间来去匆匆的暴雨一般,那么大的雨说停也就停了。
茅屋的火早就熄灭,阿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原处,本要找个地方歇歇脚,背靠墙壁坐下时,却无意间在石头垒成的院墙处发现了两三根还没烧完的火折子。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树林子里捡些枯枝落叶便能当柴火烧。那种方便引火的小筒原是阿生怜她劈柴辛苦,特意做来的,要放在嘴边吹一吹才会燃。
她的一颗心都揪起来,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阿生眼睛不好,做饭的时候看不清,一时不慎把火点歪了,这才烧了屋子,他担心她回来会骂人,所以先她一步,一溜烟儿跑了,过几日她气消了,他就……
阿生他就……
阿芍没有那么傻。
她强撑着凑到跟前再仔细看一看,那没被灰烬掩没的墙根下还有一圈被油浇过的印迹。
棠梨村的人有大半姓杜,往上数三代都是一家子。养大她的杜媪为人冷淡,在此安分孀居,不像是有仇家的人。至于阿芍自己,向来与人为善,她隐约知道的那个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应当也不至于过了那么多年才想到要把事情做绝。
这种只烧屋子不伤人的举止,更像是在泄愤。
阿芍茫然地念着“阿生”,麻木地想到其实这名字也是假的,叫魂都叫不来。
是她执意起给他的,他虽然应了,也不一定喜欢。在她不曾涉足的地方,他一定有自己的真名姓。
*
阿芍裹紧了衣衫,不由得想起自己同阿生约好要成婚的那一天——
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矜贵气度的郎君端坐在破旧床头,显得她那张胡乱打制的歪斜小床都线条凌厉起来,而他严肃认真地仿佛要同人商议什么不得了的要事一般。
他是那么说:“姑娘救了我,我必得报恩。”
那口气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阿芍想要一件繁花织就的华美衣衫,他当即便能让百花盛放,乖乖地按顺序排成队来给她做裙子,还得是各自族中最大最美的那朵亲自来!
阿芍险些就被唬住了。
转念一想,她又摇了头,“救你是出于本心,并不指望能有回报。”
那郎君抿起唇角,俨然是不赞同的模样,“姑娘不妨再想想。”
“靠我自己攒下的那点家当根本就治不好你的伤,所以我才带你来阿婆家。”阿芍很真诚地同他解释,“我还借了隔壁的小毛驴阿毛,用了阿婆的棺材板……”
她在郎君的凝视中慌忙改口,“啊不是不是!是闲放着的门板子!从村长那里换了那么大一捆绳子,找来杜二叔把你拴得紧紧的,又是拖又是抬的,才折腾到这里,难不成你还打算一一谢过吗?”
纤长的睫毛抬了又落,郎君语调寻常,“自然。”
“那可不成。阿毛早就被卖到城里去了,运气好呢,它能在哪个地方做苦工,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得便让人制成了驴肉胡饼。总之郎君的恩情它是无福消受了。”
阿芍将晾好的汤药倒在碗里,取来一枚勺子舀一小口,确认温凉正好,才递到那人手边。
郎君刚挨着那碗,便眉头微皱,犹豫道:“苦的。”
“上回不小心烫着你,打碎了几个碗,倒让阿婆好一通埋怨,连药炉子也不让我碰了。”阿芍不大好意思,“阿婆长年吃药,早习惯了那气味,又不爱用糖当引子,她煮的汤汁定然要苦些。”
郎君没再耽误,一口气饮毕。
阿芍取来洗净晾干的纱布给他眼睛换药,“你若实在想报恩,不如尽快记起籍贯本家,返乡寻到亲眷,拿了钱去把这些伤好生看一看。那时倘使你还惦记着棠梨村……”
她笑着摇摇头,其实自己都不大信,但还是说:“倒可以把阿婆的草药钱结了,那都是她老人家闲时种的,吃不坏治不死,有点用处但不算多,废不了几个钱,比看大夫便宜。”
别的都好说,唯独阿婆那里,起初是不乐意白养这么一个儿郎的。
虽然不清楚她过后为什么又愿意了,还挑了好些上品的让阿芍拿去煎药。
也许是见他模样不错?不像山匪之徒,倒像是个公子王孙?
反正阿芍在阿婆身边待了十来年也没摸清她的怪脾气。
那人闲下来又开始说:“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阿芍没应承,“我虽救了你,却没钱送你去更好的地方看诊,也称不上是救了,其他的就算了罢。”
这样一个双目渺茫、不知根底、忘了名姓的郎君,哪怕生得再好看,在靠山水吃饭的地方,也抵不了大用处。
阿芍是个务实的小娘子,她不稀罕那些用不着的东西。
见阿芍不上道,那郎君复又提醒,“姑娘当真没有想要的?”
阿芍没答应,“我知道,郎君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你能给出的东西想必也不属于乡野之地。而我真正需要的是能长久伴我身侧的,无论是山间的风还是檐下的草。”
那人的气息乱了片刻。
阿芍感觉到了,换药的动作不免轻了一些,“郎君的承诺于我而言,是明堂净室才好摆放的琉璃,华美易碎,我心向往之,却无力照料,若是得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都这样解释了,那郎君还是胡搅蛮缠,斯文的样貌险些绷不住,“可我甚么事都不记得了,小娘子这样不近人情地瞥脱干系,是要赶我走吗?”
阿芍从没见过这样会装可怜的儿郎,“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的好意被三番两次拒绝,我还能怎么想?”他不能视物的双眼越发黯淡,“这般心绪不宁,伤口怎能好得痛快?”
两句话就让阿芍生出欺负瞎子的愧疚感。
她那时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迷迷瞪瞪跟他说:“那……那不然我给你起个称呼吧?有了名字,我们叫你也方便,你也能安心在这里养伤了。”
“都依你。”
“我是在离江下游的断桥边捡到你的,你又受了伤,得用个吉利点的名号才能镇得住……阿生?我叫你阿生怎么样?”
*
阿生他?
阿芍忽然喘不过气,她分明是不要那人报他那劳什子恩的,她和他怎么就飞快成了婚还有了孩子?
是因为——
“小娘子,我白养你一场,临了总算做了件大约不错的糊涂事。”
紧紧闭锁的房门,久久不散的余温……
原来不是他说的情不自禁,更不是她以为的两厢情愿。
阿芍痛苦地捂住眼睛。
是杜媪亲手熬的那碗药。
“阿生,你呢,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阿芍惨笑着理清了过往真相,不敢再往下想。
还能怎样?作恶的人长眠在眼前,苦果却早已种在了她的肚腹内。
走了也好,心中那个一直在挣扎摇摆的秤砣重重落了地,她哭笑着呢喃:“我就知道你会后悔的。”
花猫似的小娘子定定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废墟上最后一缕青烟散去才缓缓起身。
这一生,她留不住的东西有很多,少一样也没关系。
“如果……”阿芍胡乱抹掉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留下的痕迹,摩挲着肚子,“我是说如果啊,有一天你不想待在阿娘身边了,你也可以悄悄离开。”
想了想,她又轻声道:“但若是来得及,还是要同我说一声啊。”
小娘子拍拍肚子,仿佛同人做了一个约定。
*
阿芍在废墟边住了三天,从里面捡出了一箩筐能用的物什。临走前,她把烧剩下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在杜媪坟边给桥桥的爹堆了个衣冠冢。
“老话是真不错,路边的郎君不能捡。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阿芍两只手捂住肚子,像是捂住了桥桥的耳朵。
“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个祭拜的地方,不被人当成没爹的……你不知情,想必也不会在意。”
阿芍虔诚地对着月亮鞠了一躬。成婚的时候她俩就在月光下拜了天地,现下也算有始有终。
“事不过三,你教我的。”
“我找过你,你一直都没来。”
“阿生你记住,我不要你了。”
如来时一般,阿芍背上小竹筐,慢慢地往红药村老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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