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千物录》有记载:“凡由妖成仙者,需以人为介,或化人形,或投为人身。化为人形者,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尚不能成仙;投为人身者,需经历七情八苦,自我领悟方能成仙。而领悟二字,玄之又玄,稍有不慎,则陷万劫不复。”
丝寻是被人类收养长大的。
第一个收养她的老翁姓林名竟,是一个守墓人。他守的是前朝某个逃亡贵族的墓,墓主人的生卒年如同他来这里的年份一样已不可考。
他独自一人守着墓,数十年如一日,无妻无子,也从未有人拜访,本以为就这样孤寂一生,没料着乍出的一声婴儿啼哭打乱了他暮年的安排。
那个孩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只一块麻布包裹着,却是干干净净的。那段时间,他哄着她,却总怀疑有一双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骇得他日不能行,夜不能寐。后来孩子开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也从没人来寻她,他才打消了疑虑,安心生活。
翁翁说,当时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不是凡尘中的孩子,但几年过去了,她除了心智清明些,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
“翁翁,不在凡尘中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丝寻问问题时,总是使劲皱着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他说,她所见之处皆是凡尘。她又追问他是否见过不在凡尘的孩子,他哈哈大笑,说没人见过。
她就想着,或许有一天,她不是人了,可能会遇见吧。但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那些花花草草,不也是凡尘的吗?
丝寻在他身边时,他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大半她都听不懂,只知道她无父无母,也不是他的亲孙女,也知道他自从小时候来到这里,便再也没有踏出这里半步。
他总是用年来比算时间,一年是多久呢?
“你看,今儿个下雪了,就代表是隆冬了,待你看过小草破土、知了鸣夏、落叶凋零后,再见着一场雪,一年就过去了。”一日,翁翁抱她出屋,指着如絮般飘扬的大雪解释给她听。那时,她已经不太记得这个问题了。
他解释了那番话后,就开始咳嗽。丝寻歪着头看着他因咳嗽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来,从叶子大片泛黄凋零时,他似乎就开始咳嗽了。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帮他捶着背,想让他顺畅些。他看着吃力的她,微微地笑了,渐渐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她有些慌。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的眼角也从未湿润过。那时翁翁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花白的胡须摩挲在她的脸上也是顺顺的。她觉得翁翁好像不想笑了,便也乖乖的,没有再扯他的胡子。
丝寻总是对许多东西感兴趣,也喜欢问他。比如,为什么果子要长在树上,为什么小鱼儿只能生活在水里,他好像什么都知道,都讲解给她听,虽然她也听不懂。
不过,有些东西他也解释不了。比如,为什么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为什么无论她怎样跑向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它却一直离她那样远。他无法回答时就会朝着远处发一会儿呆,然后慈爱地望着她:“长大你就知道了。”
自从那次看雪后,林竟咳嗽得就愈加频繁了,有时候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咳嗽时从不让丝寻待在他身边,她只需要递过来一张帕子。翁翁说,不能让她沾了病气。至于什么是病气,她还没来得及问他,翁翁便摆摆手让她离开。
翁翁说,她来时是暮春时节,那时丝絮乱飞,花开得正艳,像是铆足了劲留下最后的绚烂一般。待熬过这个冬,明年春至,她来这里估摸着就有六年了。
“吱呀”一声,她吃力地推开木门,雪下得纷纷扬扬。她蹑手蹑脚踏出门槛,一时间,只觉寒冷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望了望飘落的雪与无际的白茫茫,觉得这个冬似乎有些长了。
林竟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身子看起来更加单薄了。丝寻太小还不大会做事,只是在他的交代下煮些热水,烤些食物。亏得他在秋天存储的木材足够,才断断续续地维持着小火炉的焰火。
煮水时,她坐在小火炉前,持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眼见着水从平静无澜到沸腾,泡泡一阵阵地鼓起来,水汽也袅袅升起,她便小心翼翼地舀起水,加上几片晒干的叶子,递一杯给翁翁。
隆冬过后,雪不再下了,天气渐渐转暖。眼看着万物即将复苏,林竟终究还是没能熬到春暖时节。一个明媚清新的清晨,他听她讲了讲林子里的一些趣事后,便微笑着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丝火苗从屋中跃起,借着初来的春风将屋子烧了个干净,连同翁翁和他的记忆。
“人活七十古来稀,果真是古来稀啊。”这是他最后一句话。而她,被抱养六年的孩子,除了姓名,对他一无所知。
草木枯荣有再时,阎罗殿上无来生。当时,丝寻站在肆虐的大火前,静静地注视着。心底渐渐生出痛感,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每次呼吸都带着料峭春风传来的一丝刺感,她觉得呼吸似乎有些困难了。
乒呤乓啷的声响沿着小路一直蜿蜒上山,两个黑衣人正哼哧哼哧驮着一包袱盗墓的玩意,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要来这里挖墓。包袱里铁楸镐头碰撞得叮当响,绳子在地上拖得老长。丝寻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回头望去,只见两个黑衣男人正惊恐地盯着自己。
这时的雾气还没散,丝寻就站在萦绕的薄雾中,她的身后是一团肆意吞噬的火海。她的身形在火光中摇摇欲坠,脸色在雾气弥漫下显得惨白如纸,可她的一双眼却清澈如四月活泉。此番景象,凭谁见了都要胆寒三分。
“天爷!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孩子?”要知道这座望子山可是险崖绝顶、乱石嶙峋,山上是虫蛇虎豹,他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这座山,谁知山上竟然有几岁女童。
胆小些的老八抱着绳子,哆嗦着就要往回跑,却被老七拉了回来。
“看你没出息的样!”老七给了他一耳光,又拽着他走在最前面开路,“就算是鬼,我也要看个清楚!”
等到两人颤颤巍巍走进雾里时,女童却突然消失了,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人呢?”老七四处张望着,又被老八扯着衣服往一处指,“在那儿!”
丝寻正站在林中瞧着他们,深绿到发黑的林子如蠕动的巨蛇一般将她单薄的身影吞噬在阴影里,雾气不断地向林中蔓延,平白添出几分鬼魅之气。林中多雾湿润,大火只盯着屋子一处烧,其他的地方竟无半点燃烧痕迹。
“要不要再走两步看看?”老七试探地问老八,颤抖的声音也暴露了他此时的心虚。
“老八?”
半晌没有回应,他扭头一看,哪里还有老八的身影。而不远处的女童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从那双眼睛中瞧出了一丝戏谑。他哪里见过如此怪异的情景,现今也顾不上消失的老八了,抱着东西跌跌撞撞就往回跑,甚至连镐头都落下了一根。
说回老八,他被老七打了一嘴巴,向来呆板的脑子突然多了一根筋。他灵机一动,趁着老七四处张望的时候悄悄趴到地上,想借雾遮掩自己偷摸着溜走。没想到老七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丢下自己就跑了。
“死老七!”他愤怒地从地上爬起,脚下不小心踩到镐头,本就发颤的腿哪经得起这么一吓,他又摔趴到地上。
他再抬头时,丝寻已经站在他面前。他被吓得直哆嗦,忙闭上眼不敢睁开,口中还呢喃着什么“惊扰仙童圣驾”“五帝保佑”之类的。
丝寻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理他,只蹲下身捡起他脚边的镐头,在地上刨起土来。
哼哧的声音在他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他等了半晌也没有感受到掉脑袋的痛苦。他动了动手脚,又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幸好,手脚和头还在。他小心睁开眼睛,只见刚才还恶煞一般模样的女童正安静地蹲在一旁刨土。
丝寻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梳着褐色发带绑成的垂发双髻,刨土的力气小动作却利索,手脚上都沾满了泥土。老八仔细瞧着,竟然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人气。是人是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于是他小声开口问她:“你在做什么?”
丝寻扭头看了他一眼,冷声吐出四个字:“挖坑,埋你。”
老八脑中顿时一阵空白,所幸手脚比脑子反应快,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跑出雾中了。
果真见鬼了!这次他真的被吓破了胆,手脚并用就朝山下跑去,绳子也不管不顾地丢在地上。等他跑了一段路后再回头,还能隐约看到一团黑影隐藏在雾中,似乎在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
丝寻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人屁滚尿流地逃远,其实她没想过吓人,甚至不知道吓人是什么意思。
翁翁说,除了他们之外,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成死人,她好心地给没来得及跑掉的那个人挖个坑,谁知这人也跑了,一点不懂她的好心。不过他逃走也好,自己可以少挖一个坑。
她挖了三天三夜,坑才够自己的小腿肚。屋子都被烧毁殆尽,只剩下翁翁的一具骸骨。她费力地将骸骨拖进坑里,又用土填好,最终堆成了一个小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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