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寻从没想过下山。自她记事起,人迹罕至的山野、幽深如墨的林子,环抱着的就是她的居所,她不知道除了这儿,自己还能去哪儿。
白日爬树摘果,夜晚就蜷缩在大石头后面睡觉。最开始这样的生活还能过,但日子一长,丝寻开始厌烦起来。她好久没吃过热乎的饭菜,也没有睡过暖和的被子了,她有些想翁翁了。
一阵大风凭空而起,接着山林呼啸、风沙蔓延、生灵逃窜,一时瞧不见天地的颜色,只教人迷了眼睛。她被风遮得睁不开眼,忙用手捂住眼睛。
片刻之后,万籁俱寂,一时神清气爽。她小心地拨开两根手指,悄悄瞧去,点点春意映入眼中。入目所及,是一排排黄土墙砌成的平房,每家屋子前都有一个小院子,院里堆放着干柴草,又贴着墙砌了猪圈鸡舍。
丝寻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但听翁翁说过,寻常的农户多用粗木打底,再黄泥土混着干草砌成墙,又扯了篷布再用干草和瓦片做顶,便垒成了一间半结实的房子。她有些摸不准,难道自己已经下了山?
一扇栅门正敞开着,她小心踏进院内,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这人好巧不巧,正是一个月前上山盗墓的老八。
老八一见着她就吓得瘫软在地,手中拿着的锄头也“哐啷”一声响滚落在地。
“仙童啊,那挖墓的事都是老六挑起来的,我老八是有过不好的念头,但也真的没去做啊,仙童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他一边口中喃喃一边朝她磕头,听得丝寻是不明所以。
自从那日捡得一命下山后,老八就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妻子当即就要把他撵去臭水沟里淹死,还是他死死拽着妻子的裤腿苦苦哀求了半天才留了下来。经此一事,他对老六老七就没了好脸色,整天也勤勤恳恳地干农活,没想到这鬼童竟然跟到自己家里来了。
妻子王兰听到动静,怒气冲冲地冲到院子里刚踢了老八一脚,继而顺着他的的手指向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女童。那女童细胳膊细腿儿,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手脚上都是泥土,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
“你没有死。”因为长时间沉默不言,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落在老八耳中倒成了催命符。
这里是三尖山下的刘家村,村里人对鬼神之事都是半信半疑的,丰衣足食时不信,凡遭遇了什么祸事就信得虔诚。王兰此时听了老八的话心里也犹疑起来,这女童看起来确实是寻常孩童模样,但仔细瞧去总觉得她又与村子的孩子大不相同。
“去村西头找何神婆!”老八忙扯了扯王兰的裤脚,王兰忙应了声就从后门跑走了。
丝寻没再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老八家的陈设,比翁翁住的屋子要大不少,颜色也更明艳些。
王兰很快就跑到何神婆家,见到正在堂屋上香的何盼玉立即就跪了下去:“求大娘救救我家老八,他从那山上招惹的鬼童现在跑到我们家来了。”
何盼玉忙将她扶起,听她简单说了两句后,从桌上抄起拐杖和白铜铃就跟着她出了门。路过的村民见何神婆跟着王兰出门,就知道王兰家出了事,再结合一个月前老八的重病,便猜测是和老八有关。
村里的消息传得快,特别是玄乎的消息。老七听说老八家的找了何神婆,立即就想起一个月前的那桩事来,穿了鞋也朝老八家跑去。
老八虽然胆小,但见女童并没对他做什么,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又是给她搬凳子,又是给她倒水端吃的,想讨好她。丝寻只当这是他对自己的好意,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喝。老八一边看着她吃喝,一边对王兰和神婆翘首以望。
很快两人就到了,老八忙向神婆作揖。
神婆不理会老八,只盯着丝寻瞧。她也是有一点本事的,不过一时也没让她瞧出所以然来。
“大娘……”王兰刚想说什么,就被老八拉到一旁。
“汝是望子山鬼童?”“既然当日已诺不取老八性命,为何今日又跟随老八而来?”“……”
何盼玉一手摇着铃铛,一边发问。这声音不是寻常的说话声,反而带着一点抑扬顿挫、上降下升的调子,听起来有时像唱歌,有时像呓语。村里人一听就知道神婆在走阴了,可丝寻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也不回答,只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白铃铛。这东西上面雕的花纹真好看,叮铃作响的声音也好听。
忽然,她感觉有人在窥视自己,一回头就对上一双藏在槐树后的眼睛,正是老七。老七被她这一看,腿顿时就软了下来。是她,真是她!那个鬼童真跟着老八回来了!
一个月前他虽然受了些惊吓,但到底没生病。听老八说他见到了山上的鬼童,还说那鬼童要活埋他,他起初是不信的,但见老八真的生了一场大病才信了几分。如今一看,倒是全信了。他们去的山叫望子山,离这里隔了一个县邑和好几座大山,她若真是一个寻常小童,怎么能一个人走这么远来到这里,又恰好进了老八的家呢?
村里的人越围越多,但一听说是老八招惹回来的鬼童,大家只敢站远了瞧。
丝寻不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人,她只是抬头朝何盼玉一笑,又伸手去够白铃铛:“这个真好看,我能看看吗?”
何盼玉见她对自己的异语完全没有反应,又笑得天真,心中纳罕无比:莫不是谁家的孩子走丢了,又被这神志不清的老八认错了?
“老八,我问你,这个孩子确定是你见到的鬼童吗?”何盼玉回头看着老八,低声问道。
“打死我也不会认错的,就是她,”老八忙不迭点头,忽然脸上又一惧,颤抖着声音,“莫不是连大娘也没有办法?”
何盼玉没有回答他,只是试探着走到丝寻面前,将白铃铛递给她。丝寻欣喜地接过铃铛拿在手中把玩,又拨动了一下坠子,坠子撞击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看到这一幕的老八背后都冒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何神婆是何用意。
看着笑得正开心的女童,何盼玉恍惚间想起了自己那苦命被拐的女儿。当时女儿也是这般天真活泼,如果她还活着,孩子恐怕都这么大了。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于是让王兰夫妇二人先离开,又让她们叮嘱村民不要靠近,自己会妥善处理好一切。二人听了忙离开屋子,又将何盼玉的话说给众人听了,大家便四下散去。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何盼玉拄着拐杖,微躬下身子同她搭话。
丝寻摇摇头:“翁翁还没有给我取名字。”
果真是走失的孩子。何盼玉叹息一声,又问她:“你翁翁呢?”
“翁翁已经死了。”
何盼玉心口一紧:“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和翁翁呀。”翁翁曾经告诉她,每个人都有爹有娘,有翁翁和婆婆,甚至还会有兄弟姐妹。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连翁翁都不是亲祖父。
何盼玉又问了她几句,思虑再三后做了一个决定——收养她。
她告诉老八,这孩子不是鬼童,但被鬼童附了身。墓主人下葬时曾陪葬过一对金童玉女,两小童被压在坟墓里不得超生,于是附身在路过望子山的丝寻身上,想借她的□□投胎,但意外被老七老八两人撞见。鬼童也有守墓的职责,便用了法术要赶走他们。不过经由她做法,附身的鬼童已经投胎了,现在丝寻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孩。
老八听了仍有些发怵:“这一个鬼童超生了,还有另一个呢?”
何盼玉瞥了他一眼:“自然是等下一个有缘人。怎么,你还要去那里不成?”
“不去了不去了。”老八连忙摆头,当时是自己听了老六老七的怂恿,想钻个发财的空子,谁知道惹了这么一遭,以后再不肯做这种事了。
整个故事当然是何盼玉胡诌的,望子山的坟墓确有其事还是从丝寻口中确认的,她更不知道墓里是否有童男童女陪葬。一切的说法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名正言顺地收养这个孩子,还能止住那几个人盗墓的心思。
丝寻就这样留了下来,认了何盼玉为婆婆,她的名字也是何盼玉取的。
何盼玉说自己去老八家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怪梦。梦里她遇到了一株会吐人言的蓬丝草,它说自己要来人间寻找一样东西,托她收留自己,日后必报大恩。何盼玉起初不愿,蓬丝草又告诉她,她二十多年来替人看命避灾,沾上太多因果,晚年无有善终,若收留她,以后将还她一愿。她回顾自己一生,得失已不计较,唯一挂念的只有女儿。如果能了却这夙愿,就算自己死也甘心。不过还没等她答应它,那株草就消失了,她也从梦中醒来。
“不管你是不是它,但你我有缘,我便主动求一次因果。”何盼玉提起那个梦,脸上都有些微微的笑意。
“既然你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丝寻吧。”
何盼玉慈爱地摸了摸丝寻乱糟糟的头发,牵着她回了自己家。丝寻虽不懂这个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也乐呵呵地认下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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