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寻走出林子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她遗忘了在林中的记忆,只纳闷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转眼半天都过去了。
山上昏暗,林中的黑影摇曳得更加兴奋,她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拿在手里,一边赶路一边随意挥舞着。晚秋此时还没有醒来,丝寻叹了口气,打算把她拖下山。她大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喊人,但又不放心把晚秋一个人扔在这里。
何盼玉在家急得不行,眼见天色黑了丝寻还没有回来,她先是去老八家问刘小林,刘小林吓得一抖,支支吾吾撒谎说丝寻一个人先走了。她不太相信,又去问另一个孩子,那孩子却说丝寻自称有事让他俩先走了。两人说辞对不上,何盼玉想起两孩子支支吾吾眼神乱瞟的样子,知道他们是扯了谎。
最后在双方家长的逼问下,两人才说出实情。何盼玉听完这一切几乎要晕倒过去,还是王兰及时给她扶到床上又给她顺了心,她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大娘,这事是这些孩子们的不对。你别太心急,小心伤了身体。咱们把这事和村长一说,大家都帮忙去山上找找,肯定能找到的。”王兰劝道,又给何盼玉倒了杯水。
何盼玉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老八家,她要自己上山,一定要把丝寻找回来。二十多年前,她就没把女儿找回来,这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她赶到半路大雨就倾斜了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和蜿蜒万里的闪电,她的心紧了又紧,脚下的步子快了又快。山上的路本就不好走,如今泥土被暴雨冲刷后十分稀软,一脚踩过几乎要陷进去。女儿和丝寻小小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不断闪过,她似乎能听到女儿迷失在集市哭喊着叫娘的声音,又能看到丝寻在庙里或在山洞里缩成一小坨瑟瑟发抖的样子。大雨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雨下下来的时候,丝寻已经背着祝晚秋下山了,这雨来得实在不巧,但凡早一些,她就会留在庙里躲雨,而现今她已经走了好几里路,是怎么都不能返回的了。她对晚秋原本是连背带拖,雨一下,她就只能完全将晚秋背起来,免得她的衣摆沾到泥巴。其实晚秋是比丝寻高的,也是比她重的,如果是平常,她万万不能想象背着晚秋走这么长的路。但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竟然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下山?这个点他们应该下山了吧,如果下山的话,为什么不让婆婆来找我呢?”起初丝寻还去想同伴的境况,但走着走着,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了。
山路实在太难走了,尤其是这雨后的路。夜间大雨将原本就依稀可见的路冲刷得更加模糊,林子黑成了一方蠕动的墨,在夜色的包庇下肆意延伸。各种声音混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时而钻进她的耳朵,时而又变得很遥远。
雨中,她本就看不清方向,晚秋的重量更是将她压得直不起身来。她从未觉得暴雨是这样的可怖,不断的倾倒几乎糊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
她的双腿不断颤抖,腰背几乎佝偻到地上,扒拉着晚秋的双手已经变成青紫色。雨水模糊了她的双眼,那双总是清亮如活泉一般的眼睛此时布满了迷茫。她的每一步前行都在依靠身体的本能,每一次抬腿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好累啊,我真的走不动了……婆婆什么时候来呀,我好想……好想婆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翁翁的模样,佝偻着腰咳嗽得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人活七十古来稀,那我算什么呢?
“真的,好不甘心……但是,我真的很累了……”她终究还是承受不住身上的重量,连同背上的晚秋一起瘫倒在地。她仰头看着黑沉沉的雨水,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钻出来,她尽力压抑着,却是一阵又一阵的钝痛。
她仰面躺了很久。在要窒息的一瞬间,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继续将晚秋连背带拖继续前行。她的腿脚已经麻木,但她的心没有。婆婆还在等她回家,她一定要回去。
何盼玉看到一小团黑影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她冲上前去将浑身湿透的丝寻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哭喊着“我的儿”。
丝寻感受到婆婆踏实的怀抱,耷拉着手就晕了过去。
她再次清醒已经是两天后了。晚秋已经被她家人接了回去,听婆婆说她的家人看到晚秋时哭得不行,气愤地就要找那些孩子的父母算账。何盼玉没拦他们,因为她也要为丝寻讨一个说法。平时的孤立和谣言中伤丝寻忍了,她自然也不再说什么,但这次那些孩子做得实在过分,把两个小孩子骗到山上不管不顾,在她心里和罔顾人命没什么区别。都是山野长大的孩子,她不相信这么多人中就没有一个想到山上会有野兽和虫蛇,他们就是故意为之。
丝寻在昏迷的两天里发了一次高烧,烧的人神志不清,时不时说着胡话,有时候念叨着翁翁婆婆和父母,有时候又念叨着什么山神、神仙、仙人之类的,吓得何盼玉忙插了筷子给她叫魂。她日夜守在丝寻身边,不是煎药就是打水给她擦身子。因发高烧死的人不少,烧成傻子也有一些,但何盼玉只希望她能活下来。
“婆婆,我没事了,你看我手脚都麻利呢。”丝寻慢腾腾从床上坐起,眼睛都是红红的,声音也是哑的,脸上却还挂着笑。
“傻孩子,”何盼玉将她搂在怀里,“你要记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小孩子从小蔫坏的也不少,以后可不能再随便相信别人了。”
丝寻将头卖到何盼玉肩窝,语气闷闷的:“我以为我们能做朋友。”
“唉,这不怪你,”何盼玉叹了口气,“要不就不去上学了,我看你会写几个字了。”
“不要!”丝寻忙抬起头看何盼玉,“我才去了两个月,字没练多少,我想继续学。”
何盼玉最终没有再劝她,只叮嘱她以后不要再跟那些学子来往,只读书写字就好。
在晚秋父母的要求下,参与的孩子都规规矩矩向晚秋和丝寻道了歉,只有祝泰除外,因为他已经被自己老爹打到一时起不来床了。刘小林也被王兰揪着耳朵教训了一顿,随后她又狠狠地瞪向老八,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如果不是他听了别人怂恿去盗墓,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徐应自责自己的懦弱,最终也没有告诉丝寻自己走的时候叫过她,面对父母的不可置信也没有辩解半句。
丝寻和晚秋因为生病几天没有上学堂,齐夫子知道这件事后气到几乎吐血,小孩子有顽劣之心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过分,尤其是那个祝泰。他自知未尽到为师之责,口中念叨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圣人的雕像思过了三天。
后来二人还是继续上学,祝泰回来得稍晚了些。经过这一遭,孩子们都收敛了许多,也更加相信丝寻是个不好惹的存在。他们想,黑洞洞的山路上,又在雷电交加的暴雨天,她竟然背着晚秋走了接近二十里路,如果她不是山上的鬼童,怎么能活下来呢?
丝寻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不再在意了。她现在只想好好地听夫子讲那些枯燥难懂的东西,或是和晚秋坐在一起练字。
祝泰再回到学堂已不是旧日前呼后唤的光景,夫子不喜,丝寻漠视,其他的孩子也有意无意地疏远自己,纵使听话地跟在自己身后,也多半是因为害怕他。背上的淤青红痕时不时传来抽痛,昭示着他的恶劣行迹和不成熟心性,丝寻曾说他做不得大丈夫的话犹在耳边,让他十分不服气。
他个头本来就比同龄人大些,又从小崇拜武力,在村里已经是孩子们不敢惹的存在,上了学堂更甚。起初不是没有人反抗他,但在他的拳头下都不得不屈服,这些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晚秋没有挨过他的打。可是现在小小的丝寻就把他害成了这样,这让他怎么能忍。
“喂!你故意同我作对是不是?”祝泰一巴掌拍在晚秋的桌子上,吓得晚秋一个哆嗦差点将笔扔掉。他一看见丝寻和晚秋二人一起练字的静谧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丝寻冷静地收拾好笔墨,迎着他的目光却是一脸无辜:“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
祝泰一腔怒气撒不出来,如今吃了一记打,每每生气时就会感觉到背上隐隐作痛,以及想起丝寻说他欺负弱小做不得大丈夫的话。他最终没有动手,丝寻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匆匆移开,只有晚秋这个傻的还友善地朝他笑。
“真傻。”丝寻看到晚秋对祝泰笑,不免忿忿不平地戳了戳她,不过对上她疑惑的神情时,自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她实在是太傻了。
过了几天,丝寻忽然发现晚秋桌边多了一根粗壮结实的竹子。竹子足足有半米长,因为被火均匀灼烧过所以闻起来有一股焦味。她有些好奇,便好奇地坐在晚秋身边打量它,又问起竹子的来历。
晚秋笑眯眯地指了指祝泰的背影。此时的祝泰正在抓耳捞腮地写字,或许是察觉到背后有视线,回头见是她们,内心顿生别扭,但犹豫片刻后又从包裹里取出另一根竹子,朝丝寻走来。
“给你。”祝泰把竹子递到丝寻手里。
“为什么给我?”丝寻眨巴着眼瞧他,有些不敢相信。
“爹说让我给你们赔礼道歉,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啊,”祝泰挠挠头又指了指竹子,“这叫焦竹,可以练武也可以打蛇,我自己烧的,你将就用着吧,以后有机会送你一个好的。”
练武?丝寻眼里突然迸出一丝亮光,朝他笑起来:“谢谢,我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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