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港的位置很特别,它在平海湖沿岸,瀞水是它通向海口的分支,它左边有条运输线直达伏阆峪。大济南岸同样倚靠平海湖,不幸的是,那头有一条巨长且险象丛生的沼泽地带,还常年浓雾环绕,正因为这样,才使得平海湖数年来没有起任何争端。
方延受薛丛锡直接管辖,这是弘渊帝在位时由崔洵提议,经兵部衡量过后就颁的令。因为伏阆峪缺水,需要自罗平港调取可以饮用的淡水,两地往来尤为密集,方延身兼造船重任,在他手上过的银子不计其数,为着牵制跟督促,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方延是工部出身,晓水利懂风向,修船铺路都不在话下,这人行事低调干练,性子却很亲和委婉,在堂上没有朋羽。他不争功不抢名,跟刚硬直爽的薛丛锡很是契合。
罗平港跟伏阆峪不止涉及生计牵扯,还需要互相调动兵力跟军匠。薛丛锡在罗平港圈地大搞练兵,那地再适合不过,隐蔽性难得。此事从十来年前起除了朝顶那几个,其他人都是规避开的,连董襄也瞒在骨里,他曾经弹劾薛丛锡用度铺靡,叫龚瀚古想法子堵了回去,当然是得了弘渊帝授意才行。
这些是崔元要出兵时,程恩兆跟韦跃商谈中无意透露给崔洝辰的,原本话题是围绕船运过瀞水要避人耳目而犯的愁,但崔元如今掉了头,顾虑就不存在了。消息对崔元带走的人马看上去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好像只能针对海岸一线开战。
姚玫听见薛丛锡的名号出来,便舒了口气,点到即止,她没有再多问。
府上的厨娘做了宵夜,可崔洝辰没什么胃口,跟众长辈行完礼,先去浴堂。
崔台敬累得慌,挥手叫大家散了。
光亮可鉴的乌木游廊零星飘落了几朵合欢花,崔洝辰仿佛看见浴堂的门开了,里面探出一只瓷白的足恰好停在粉色的花朵旁,带着澡豆的香。他抬起眼,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见,风把花吹到一边,崔洝辰推门走进去。
崔洝辰靠在池沿泡着歇息,搭在两边的双臂覆着水珠。烛火摇曳,寂静的门外有极其轻微地驻足声,佟盛叩门唤:“主君。”
“回来了?”崔洝辰迅速起身披袍,在池边的长椅上坐着说,“进来答话。”
佟盛拜了礼,推门入内,见崔洝辰披着发还在滴水,麻利地取过干帕,立在崔洝辰身侧奉上道:“丰兴王似乎并没有完全收买柯指挥使,这个人的立场不坚定。”
“他该后悔,为什么要送走黄彻而留下柯安。”崔洝辰擦着湿发说。
“依黄指挥使秉信,即便他们同住一营也会与柯指挥使产生隔阂,”佟盛揣测道,“那么内讧将不可避免,所以这个隐患不得不除之而后快。丰兴王没有余力再做和事佬,大济近来勤兵,跟他要数没有了往时的度,如今内外受困,已呈疲乏之势。”
崔洝辰含笑道:“他是懂得人性贪婪的,以为黄彻会蛀穿他,两者之间,居然认为情谊这个东西更容易摆布。滴水穿石需要费心去磨,他没那个工夫等。”
“主君的意思是......”佟盛似是想到了什么。
“且看吧。”崔洝辰将湿帕子抛进水池,雾气一挡,看不见了踪迹。
佟盛皱眉问:“那我们要不要......”
崔洝辰抬手制止说:“有时候快刀斩乱麻实乃下下策,他在作死,何必弄脏了我的人。”
皇城内入夜后四下都是诵经焚香,人人轻手轻脚,氛围愈加倍感凄凉。
季陵咬牙换完药就想拉朱兄过来解闷,可朱九压根不乐意三更半夜跟他同处一个屋。
“你知道雀崭巷东头住的那个蔡都尉么?”季陵搭在窗棂上对着外面正立的朱九后脑低低笑了两声,说,“他有隐疾,不举!这人很有想法,不行就不行嘛,偏就爱招揽美人。”
朱九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季陵拿舀水的长勺戳他手臂,接着说:“你怎么看?”
朱九往右挪了一步,季陵戳不着了,就颠着勺等人应,结果朱九还是没吭气,他也不恼,继续道:“那个画面,啧啧,哎,我是真拿你当自家兄弟,这么好玩的事,我都没跟人分享过。要是得空,你也去瞅瞅,保准现在还能看戏。”
“可怜人姑娘家家的,如花似玉的年纪,”季陵不指望朱九有反应了,自顾自地说,“跟一废物家里守活寡。好在呢,姓蔡的舍得,钱财上没亏过,想来是为了堵人嘴吧!我给你讲,那几房小妾跟正房是我见过最和睦的内室了,当然,你们王爷本事在他之上,他比不了......”
“大胆!猥琐!”朱九横眼过来,“你你你,怎敢妄议王爷!要不是你有伤在身,我就要正法了!”
季陵以为有戏,双眼一弯:“哟听着呢?我这不是在说王爷好话嘛,急什么呀?我以为你稀罕听这个呢!陈家就爱听这个,
每回都催着我说,别那么死板嘛,朱兄这般年纪没娶妻,难不成是你们主君要你们存天理,灭人欲?又不是不行,这种事,可不能听命行事啊,你父母还健在吧?在,你就是大不孝...欸欸欸!去哪?我还没说完呢!”
季陵没想到朱九这么能忍,要知道朱九的性子比甫威外放多了,他撇撇嘴嘟囔了句:“怕什么纸老虎啊。”
朱九退到了院门外,这下彻底死寂了,他甚至开始想念起崔煜然那个混球了。
头一回看账看不进去,季陵把算盘一通胡抹,心里烦躁,下了窗榻转了两圈到箱子里掏出玄翎,其实他更想叫它财神。
箭头射出去钉在床梁上食指扣了一下,箭矢又收了回来,再射出去,如此反复,很奇怪,怎么没有当初拥有时的那种兴奋感了?
季陵撑着下颚,双眼无神地收来放去,直到有人推门才吓了一跳。
崔展青进门就看见一根银丝当空横在面前,他偏头看了看箭头,忍不住笑了。
“这东西我也有一只。”崔展青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站在门口说。
季陵慌忙大步走到门前,伸手一扣,收了玄翎,抬着不太灵便的手臂,正正经经地说:“唐突了,二郎君请进。”
“不请自来,该我说唐突才对。”崔展青将油纸包搁在窗边小几上,温和道,“原本早想登门,一直没寻着空闲,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季陵连连摆手,给人理顺垫巾,“请坐。”
崔展青趁此时环顾四周,施施然坐下说:“听闻你喜爱墨仲,恰巧我有存余,便送了过来。”
实际上季陵最怕与这样真正的谦谦君子打交道,崔展青里外都一样,像是离开了烟火气的谪仙,永远滴水不漏。
“这茶口味确实难得,千金难求,”季陵不自觉敛了散漫,把玄翎放进案上的盒子里,对答有些拘谨道,“我不敢居有,再者,二郎君在办事房,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些好茶招待,说不过去。”
“办事是办事,品茶便是品茶,我那没有合二为一的规矩,”崔展青停顿了下,朱九小心奉上滚水,把凉钵换了出来,将盛放热帕的碟子置好,行礼退却后,他一面净手一面继续道,“人是分不了心的,专一才能办成事。”
眼见崔展青要亲自佐茶,季陵打算抢先,叫崔展青轻轻按住了:“你有伤在身,我来。往日,你送了好些礼,当是咱们礼尚往来。”
季陵想说何德何能怎敢劳烦,但崔展青一副说一不二的模样就没再客气了。
泡的不是墨仲,而是案面现成的文君畔,崔展青不挑食,举止倒是跟崔洝辰如出一辙,不过崔洝辰的手指关节好像更分明点。季陵盯得出神,直到茶推到眼前。
“他对你,还是很舍得的。”崔展青浅浅抿了口茶说。
季陵回过神:“啊?”
崔展青视线移至珐弩那,说:“要是我没猜错,它叫玄翎吧?”
季陵讶异问:“四郎君说的?”
“一半一半吧,”崔展青看向他,仔细又坦荡地瞧了片刻,莞尔解释道,“起初,通议大夫把两把珐弩拿出来时,我府中人很是稀奇,原本是属意给父亲内室的,但东西实在难得,她们相互谦让退却,最后落咱们兄弟手上。我母亲说,好物件得留给贵重的人,不是给我们的,是留给未来新妇的,我们只是代为保管。我的那只没有取名,四弟这只......他要跟枭羽齐名,早早便订叫玄翎。”
季陵让茶水呛了一口,捂着嘴咳得脸通红。
崔展青递上纸花,声音犹如风拂青竹:“情爱之事,讲究个缘分,明晰也好,朦胧也罢,总不过是种形态,但意思是抹不去的。四弟生在这样的家中,不掩性情是常理,我这当兄长的,不瞒你说,见着是欢喜的。”
自家人,能不偏袒么?季陵转着眼珠,没说出口。
“今日若是换个登徒子,我便不会出现在此,”崔展青看得真切,语气不徐不疾,“他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我是来看看这个人,能不能对他同样好。”
季陵直觉想说不,可怎么也吐不出口,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个地方连通着心肺,真的是不管任何人,他都可以豁出性命的吗?怎么会呢?他那么怕死的一个人。
崔展青等了须臾,对面无声已经是给了答案。他起身理了理袍子,说:“我有要务需回府一趟,深夜寂寥,季营务可愿意陪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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