郧州的茶太糙,跟水土有关,多是农家下地吃的,这样的货走不上好价更不可能上得了柜,郧茶向来被抛却在市铺之外。
茶户挑着担蹲在街边墙根下叫卖,甫威昨日到这边走了一遭,实在下不去手。眼下三人立在罗兜旁,看老农掀开盖布,季陵俯下身抓了把,叶大杆粗,品相欠缺,甫威不敢拿这样的茶给主君沏,怕苦涩不甘败了主君的口感。
茶叶被季陵的手掌颠了颠散落回茶堆,他看着茶户说:“老伯,这茶产得多么?”
“小郎君,你看就三文一两,本来就不值几个钱,谁敢多产?”老伯屈肘抹了把脸,再示意他们看看周围,说,“如今春雨贵如油,更不会有人往里头舍精神了,有这个工夫倒不如种些时令菜,变现来得更快。卖完这兜子,我也收手,不做费力不讨好的买卖。你们要多少?多的话,给再算便宜些好了。”
季陵抬手指了指甫威,话还是对着老伯说的:“他昨日来过,咱们若不是诚心实意想要,今儿也就不会重返到此。你这些我都可以要,也不说便宜的事,你受累把好坏帮我挑开,别掺一起...”
崔洝辰捏着扇子看了他两眼。
旁边几个茶户一听,忍不住凑过来,他们在日头下已经蹲了四五日,左右没卖出几个子,都不够在外的饭钱,更别说住了,就几个人到旁边马棚里凑在一堆勉强应付。老伯是个实在人,自己走了运不忘拉大伙一把:“咱们这茶虽然味苦,但真的很醒神,劳累时来一盅,特别解乏。听口音,小郎君是外地人吧?您要是吃惯了这茶,不比铺子里的贵货差,来趟不容易,您看要不要多捎点走?”
季陵朝周遭扫了眼,茶户们连忙掀开自家的盖布让他看货,他们脸上全是疲惫的笑,话不会怎么说,就那几个字反复念:“小郎君看看吧。”
崔洝辰不在意季陵拿钱要怎么处置,铺子本就是他临时起意办的,做好做歹无所谓,赔也赔得起,何况买卖人要有买卖人的样子,库房那么空确实不好看,把眼前六七兜全要了,还不及昨夜出去耍一回使得多,就算卖不出去货把库房填充下都好。
“晚些时候我雇辆车来取货,你们先挑着,”季陵起身说,“仔细做,分文不会少给,事办好了再留个住址,咱们往后一回生二回熟。茶跟粮食一样,要的人多得是,别见如今销路不好就绝种,欠思虑,待日后想起来必定后悔。”
茶户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脑袋里只有生计想不了多长远,眼下有人收货比什么都要紧,他们捣头如蒜,急忙应下。
崔洝辰侧身对甫威说:“不要跟了。”
甫威立马会意,称是。
他们自己的车装不了这么多,得叫辆专门拉货的马车,本来铺子也缺走货的脚力,陈余铭早打算入手两辆,从这边买好拉回去又能接着用。赀州买什么都贵,进出个关成本翻出不止一番,茶户在本地都叫不起价更别提弄到别的州县去卖,他们根本交不起关银,郧茶走不出郧州的大门。
邮驿素来官私两分,少了官驿就相当于骡子少了条腿,交通闭塞是情理之中。邮驿关系当地府衙在往来官商心底里地牌面,赀州无论大小驿站修得很是气派,郧州早就无所谓反正排不上号,无需博这个虚头。郧州私驿贵得离谱,驿站修得跟酒楼似的,把持在地头商贾手里,农家自产自销的东西轻贱得要命,过马道的却贵得咂舌。
什么东西存在都有属于自己的价值,郧茶并非一无是处,茶户说得中肯,季陵要的就是行远自迩。他久呆流月居跟掌柜丁香最熟络,丁掌柜原先做的是街棚下面酿酒买卖,一小木盅五个铜板,赚了钱还要交街痞子的看顾费,经常入不敷出,后来旁的类似摊位越来越多,买卖越来越难做,丁香被逼无奈开始琢磨门道。那时邺京刮过一段通贤柚风,果商广进,最后大家吃腻歪了,卖不掉的青柚逐渐软烂,整筐整筐往瓦砾渣滓里倒,丁香就是用这些酿了酸中带苦的柚子酒,味道并不讨喜。
因为没有成本,她开始是赠饮与之前的青梅酒搭售,直到后面天气炎热起来,这个柚子酒意外调口,竟然敞开了销路。
“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季陵跟崔洝辰打马过郧州双阙,沿着谯楼向东走,他在马背上主动跟当家解释自己没有乱花钱,“甘甜口物最易起腻,往往到后面就想要忆苦。流月居甜酒喜人却得不停的换着花样挽留客心,远不如苦酒来得稳定长久......”
“你做得好,”崔洝辰说,“物以稀为贵,他们当真要绝了郧茶的种,你手里这些可以卖出金价来。郧茶卖不动就去邺京,多得是口味另类的人。”
“一锤子买卖没意思......”季陵闲庭信步陡然一顿,“这哪儿是水道,分明就是马粪沟嘛!”
周文升主持地那条花费颇巨的水道西头进了州庙,他们就顺着水道石子路下行,也就走了百八十脚,季陵率先停了。因为越往后马粪污秽越多,连日不见一滴春雨,那些东西都开裂了,招来无数虫蝇,气味更是臭不可闻。
马蹄在枯草上换踏,崔洝辰看着秽道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去吧。”他说。
他们刚进客栈,掌柜的便从柜台上抱出篮新鲜鸭梨,递上来说胡阳巷那边送的,说是给二楼仙字号季郎君的。
“你的,”季陵白了眼,扭头说,“这品种少见,就是在邺京也得按个算钱,你有口福了。”
崔洝辰抽出篮子里的小条,上书: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见绣屏孤枕。
他把纸条捏成团丢出门,果篮没接,叫掌柜拿去分食。
季陵眼珠子还在门口的纸团上,崔洝辰在他对面落了座也没看过来:“多可惜!这么好的梨,说分就分。”
“大济泊来的果子就属这梨最难吃,齁甜,”崔洝辰摇着扇着说,“你要稀罕,那就让他们给你留一个?”
季陵看过来:“你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不喜甜了?”
崔洝辰笑道:“无所谓改不改,全凭我乐意。”
“看那东西多新鲜,为博美人一笑,恩客们紧赶着送上门,”季陵一哂,“你比美人还翘,叫人家惦记得这样紧。”
崔洝辰收了扇,眨了下眼无辜的说:“谁想呢?天生丽质难自弃,我也是没有办法。”
季陵像吞了口苍蝇,噎得找不到下文。
而后连续三日,钰哥变着花样儿叫人往客栈送稀罕物,甚至连檐卜煎此般的异域熟食都在其中,掌柜别说吃,见都没见过,眼睛都亮了好几度,崔洝辰照旧丢给了他,里面纸条也没再打开。钰哥根本不在乎这边是怎么处置的,热情始终不减,劲头很盛。
“主君。”崔洝辰听到佟盛站在外叩门便睁开眼。
佟盛一身尘土,明显是漏夜赶路。
崔洝辰见着佟盛,便料到事情定是差不离了。
“主君,”佟盛颔首恭身,道:“秋娘安置妥了。尧侍郎接到密报后,便速与陈大人通气,陈大人让他查明实情再做定夺,尧侍郎动身到了赀州,仅召见知府调取当季盐税细薄核算,杜简早做了准备,贺秋那留底的账本呈上去翻算了好几拨也没逮到纰漏。”
“临近春税大算,此刻只独查赀州盐税,他该起疑了。赀州是各税纳收重地,魏明忠什么下场,杜简心知肚明,他要做土皇帝起码得咬死贺秋才行,尧准的敲山震虎恰逢时。”崔洝辰起身穿衣,佟盛在一侧往铜盆里倒水,崔洝辰漱完口,拭净嘴说:“此番不管贺秋怎么说怎么做,落在杜简的眼里都是越制弹劾的挑衅,如今再把秋娘的事栽他脑袋上,俩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冰释前嫌。一手两账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富庶地上,杜简给出来的必定是洗了再洗,就是户部亲自下来,结果都一样,这点动静断然动不到他,当然,也不到动他的时候。”
佟盛手捧发带问:“密报不实,为何尧侍郎不反究?贺秋要对质也被他压了下来。”
“尧准能在户部立足凭得是心细过人,他早先做过督军掌粮节度,对来往函件里的门道比内院通透,对亲王火漆不会陌生。”崔洝辰捞起佟盛斟的茶,拨拨沫,抿了一口道:“他拿着官印往下查无人可挡,往上......又有陈振德接着。”
“事儿会不会捅到董襄那?”董襄为人不懂谦逊,却很会捕捉风向,要是让他知道然后横插一脚,极其容易把水搅浑,佟盛不由得心头一紧。
“要论课考,尧准履历够甩董襄八百里,董襄比尧准晚入仕,年纪又比尧准轻,尧准见人还得下轿让道。这样的局面他怎会甘愿受屈?眼下他做的每件差事都是奔着出头去的,再不打算打算,按他这把年纪已经没有指日可待一说,”崔洝辰搁下茶盏,问道:“秋娘那边如何?”
佟盛说:“朱九盯着,屋子紧邻茶铺,走动起来方便。她一听钰哥的名儿就没反抗了,多的也不讲,跟哑巴似的。”
“无妨,”崔洝辰摆了摆手,抬眼看了下窗外,现下辰时都快过了,隔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温声道:“去唤季掌房起来吧。”
一介市井流民还真把自个当成爷了,佟盛恭恭敬敬颔首,心里攒起了火。
崔洝辰下楼用饭,佟盛就把季陵的门敲得震天响,那人露了脸看上去哪哪儿都是起床气,跟佟盛一对上眼,当即咬紧了后槽牙。
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见绣屏孤枕---魏承班《满宫花·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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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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