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程恩兆随礼部督察番贡,到漳沛港要呆上两日,他前脚刚走,永禄帝就在内堂颁旨要效仿前人廉政,先从精简二府职务入手。
于是二府现下的公务分别掌握在枢密使和中书侍郎手中,三衙的本子丢到枢密院的案桌上,计省的薄册就挂在了户部。
挨着春计户部本就宵衣旰食,眼下又多了八案,加上自个儿的五案,整个办事院弄得头顶生烟,哪怕原属主吏调过来七人都不顶用,算盘打烂一拨接一拨。龚瀚古为此忙得脚不着地苦不堪言,禀奏分值的折子递上去几份就杳无音信,堂奏也被皇上四两拨千斤的挡了下来,后面他就成了御史台的常客,程恩兆回来后为此也谏过言,也不知何故皇上久不置会。
六部里边能感同身受的估计也就是奎隆了,他从前出门公干没在开销问题上遇过难处,在工部那样吃银子如鲸吞的地方养出来的手脚,叫他在龚瀚古跟前碰了好几回钉子。奎隆弹劾无门,毕竟陆世昌没这么花过钱,同样的例银,陆世昌能用个来回外带侍郎和俩属吏,他单个连出邺京都不够用。
龚瀚古说话不留情面,直指奎隆娇舍**,南俞官驿通达,食宿都有保障,就是真要什么花销可以自个儿先给,届时打个凭证,核实无误再划拨。
翌日天明,这些事通过暗道递交给了崔洝辰,他垂眸笑了笑,看过顺手就焚了,让甫威进来说话。
佟盛见崔洝辰侧身缓坐,当即净手上前为他戴冠。甫威行完礼立在一旁,崔洝辰对他说:“让季陵支你一千两,跟着奎隆,沿途给他奉送程仪和门敬,每回给出的要有零有整,他见了什么人,吃什么都要细细记下来报我。此人嗜好丹青,你路过赀州去宅子里带上白允的墨宝,若是他有顾虑不肯就范,见到这个,他一定不会推辞。一千三百两的画,我卖他八百两,怎么着,都该心动了。”
佟盛手上动作一顿,他看了甫威一眼,又继续插簪。崔洝辰头微微一侧:“想说什么,直接说。”
“主君,季陵跟只貔貅似的,您没直接跟他说明白,我担心甫威不好要,”佟盛以前就想过来日若是有当家主母了,迟早要精打细算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好事,大伙也乐意,但季陵不是真的主事,又视财如命,这人就是难缠,“他...”佟盛欲言又止。
“他没规矩,行事乖张,”崔洝辰轻轻一笑,说,“几位王叔从前也是这么说咱们安平王府的,要论离经叛道,谁能敌得过你家王爷?贪财有贪财的好,不贪财怎么想着进财?不过你的顾虑不无道理,甫威,叫季陵过来。”
不知道季陵是不是在外等着还是真就这么巧,这话刚落地,门就响了。
甫威正要开门,季陵自个儿先进来了,撩袍、勾椅、一屁股坐人跟前,轻车熟路。“来报账。”他懒声懒气的说。
佟盛脸色不善,崔洝辰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佟盛屈身抱拳时,青筋都是突起的。
崔洝辰也是觉得奇了,佟盛性子是急躁,可一直很懂分寸,不轻易与人结怨,像这样见人就上火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果不是上辈子有仇,就是命里属相犯冲。当然,像季陵这种烦人精就是有那种惹人冒烟的本事,浑得浑然天成,忍不住想戳他两下子。
甫威自觉净手奉茶,他性子淡,寡言少语。季陵在路上没怎么跟他和另外一位搭话,总觉得两人刻板,太过规矩甚至不如屡破规矩的佟盛来得有趣。
崔洝辰有点讶异,毕竟难得一见季陵能起这么早,但他没问,很平和的说:“报吧。”他心里有预计,其实多了也无所谓,差不了三瓜俩枣,少了,那就是人季陵的能耐。
季陵掏出卖身契往他面前一拍,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就收了回去说:“我先给他许了诺,说你能给人上良籍,待会儿,这事你得拿个准话。”
“不是什么难事,我记着,”崔洝辰拿起卖身契看,半晌后说,“溢郡阮乡人...四届三甲频出地,跟侍郎尧准还是同乡。”
季陵点了点头,闲散地说:“那地不是出学圣就是出医仙儿,人都是奔着出息去的,没点事,落不到这田地。不过,总归是出来了,往事如放屁,得朝前走。”
崔洝辰嗯了声,他懂意思,便说:“没错,在理。还有一事,一会你支一千两给甫威,他有用。”
季陵抬眼:“我这没你私银,都是上铺子的账,要用要挪总有个规矩,免得月底对起来,糊涂。”
甫威一直低着头,听见这话,没忍住,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
崔洝辰与季陵对视,过了有阵子,见季陵不躲不闪,很是理所当然,才挑眉道:“应该的。我给你打个条子,总该行了吧?”
季陵摇头:“怎么成?你要三天两头这么干,要我这么个掌房有什么用?拿钱做什么?”
甫威吸了口冷气,小心瞄向崔洝辰。
崔洝辰手指搭在案面轻轻叩了叩,眼神有些玩味,最后居然笑出了声:“拿去铺路,讨好人的。”
“说你败家都是好听的,”季陵抱臂往椅子里一靠,“一千两,你是要铺翡翠玉石路吗?哪家小姐这么金贵?”
沿街的铺子起了吆喝声,崔洝辰屈肘撑案,冷不防凑近季陵,声音很软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这一凑,两张脸就在咫尺,崔洝辰能清晰的看见季陵的瞳孔正在放大,白皙的皮肤泛起了红晕。
“......拿就拿,”季陵脸撇向一边,底气不足的说,“离远些,钱在我屋,甫兄弟跟我去。”说完,人也不看,掀门出去了。
甫威迟疑了下,小心谨慎地移到崔洝辰身边,礼道:“主君,属下先过去了。”
崔洝辰笑意未消,略微颔首:“你让季陵带的人进来。”
锦洛仍旧掩着面,衣裳是规规矩矩的普通白襕,束发是浅紫色的缎带,一身素净,没有多余的饰物。他一直在外边候着,见到佟盛出来时行了个礼,佟盛带着气,但也按照礼数回了。眼下甫威出来叫他,他浅浅作揖应了。
崔洝辰知道他带病,没叫他露面,甚至亲自给他斟茶。锦洛没前日子那么放松,毕竟关系变了,他不由自主在心底揣测崔洝辰的身份,刚刚出去的两个壮汉明显不俗,寻常家仆没这么足的气势,所以他的姿态动作都万分谨慎。崔洝辰越是谦恭,他就越是惶恐,这人气度摆在那里,很难不怵。
“身子不好就休息几日,不妨事,”崔洝辰把茶盏推过来,说,“坐吧。”
锦洛一拜:“谢......当家的。我还是站着的好,莫要给您过了病气。”
崔洝辰不是墨迹的性子,没多劝,很快言归正传。他把赀州铺子里的情况简单说了下,目的是想叫锦洛来做这个主事,他们一行人在外呆不久,铺子开了又关就不像话,再说有人还指着铺子钱滚钱,要真关了,非得跟他跳脚。
平日都这么牙尖嘴利了,闹起来,自己不一定吃得消。
“你跟着陈余铭几日,他带着,不懂就问,”崔洝辰声音很温润,不快不慢,短短几句,锦洛就卸去了些拘谨,崔洝辰缓缓用茶,说,“我让人陪你去看下大夫,开些药路上用,郧州不比赀州,那头的人才到底要多点,到了铺子再另外请人开方子。把身子骨养好,才最要紧,买卖的事不急。”
“劳烦您惦记,一大早季掌房就带我出门瞧过了,药方才也用过了,”锦洛掩嘴咳了两声,继续说,“不耽误事儿,随时可以启程。”
崔洝辰顿了下,复而点点头,说:“也好,早些过去先把身子理顺,待会有人要回赀州,你同去吧。”
季陵把一箱子银两指给甫威,面对这样大笔钱财外流,季陵很是不舍,趁着甫威搬动的时候又抚了钱箱两把,待甫威抱到门口,才想起锦洛的事,不等崔洝辰把话吩咐到就已经给甫威说了叫他捎上人,特地交代说顾及点病患,吃喝不要怠慢,不是出不起钱,人命要紧。
今早瞧大夫,把医馆最好最贵的药都用上了,擦边花去二十两,这个账没来得及报,季陵给得很痛快,他觉得该花,并且非常笃定的认为崔洝辰也会这么想。
他知道崔洝辰身边不缺人,锦洛只能放在铺子里,这么弱的身子骨是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大概率是去理账。季陵满脑袋就想赚钱,他手里管账的人必须要会盘算,锦洛的出身不盘算怎能活到现在,只不过没筹划,叫人点拨下,自然容易上手。季陵没办法老是呆在赀州不挪窝,毕竟姓崔的屁事实在多,因此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坐镇,与其雇佣倒不如自己培养,如果锦洛能上商户又心存感恩,倒比外面的人好使百倍。
季陵陪着甫威下楼,两眼珠子都黏在钱箱上,佟盛站在楼道另一侧全程目睹,无语透了。
锦洛出来后,跟佟盛颔首,回房里收拾物品,佟盛则在门口迎主君下楼用早饭。
看着甫威跟锦洛上了马车,季陵好几次都想抬脚往里钻,叫窗户里悠然自得的崔洝辰两声‘咳、咳’给唬下来了。
季陵转过头,恨得牙痒痒,崔洝辰当作没看见。
佟盛瞧着倒是觉得很解气。
掌柜的今日得了鲜货,叫厨子炸了豆干饼,配上刚挤下来的羊乳摆到四方桌上,难得对上了季陵的胃口。崔洝辰见他吃得香,自个儿也不禁补了两筷子。饭后,三人驱车沿着民墙楼坊,一路黄土尘浊,直奔城外涿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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