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十七八里地,路面越来越烂,轱辘碾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让车厢晃动得厉害。
季陵在里面颠三倒四几个回合,记不得踩了崔洝辰几脚,怼人家脖子里拔起来又栽后,实在受不了敲了敲车壁:“兄弟,你就不担心把你主君颠吐了么?我倒是没什么,颠巴颠巴当松筋骨了。”
佟盛哪管季陵死不死,压根没搭理他,却非常内疚地对着车门道:“主君,路陡,您坐好些。”
崔洝辰始终稳如老狗,下盘几乎纹丝不动,他拿扇子把季陵顶开,翘起脚慢条斯理擦鞋面,丢掉帕子完非常凉薄地说:“只管走就是了。”
季陵从来没被人嫌弃成这样,当场冷笑,干脆破罐子破摔,他把两腿一横,占据了半壁江山,再一个颠簸袭来,忽然福至性灵,他顺势栽崔洝辰的身上,恬不知耻地说:“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出来还讲究,不熏香拉不出屎?”
还别说,这身板穿了衣裳看不出来,靠上才觉得是实打实的结实,硬邦邦的,舒服!
崔洝辰原本想闪,听他这么说偏就不让了,从善如流地说:“是啊。我蹲的坑都是香的,要不要闻闻?”
名满朝堂的王家矜贵,竟然也整下三路,季陵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他自己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人,可他要真遇着更不正经的就有点不知所措了,陶岳从来不稀跟他打嘴仗,其实季陵的功夫也就这么多。崔洝辰那张怎么看都跟痞子搭不上干系的脸,说这样的话,季陵就更接不住了。
季陵就这么怔了好阵子,盯着崔洝辰一双无辜的凤眼看了很久,最后主动挪开身,垂下眼皮粗鲁地扯了下衣袍,咬着牙根说:“没那癖好,你自个儿闻吧。”
崔洝辰打开扇子轻摇,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准备继续掰扯。
起先五里一堠,不过两程,绿色的堠牌就没了踪迹,幸有偶遇农耕,佟盛是问着路到的山脚。
山腰处可见庙宇层叠,佟盛掏了点碎银,将马车寄放在边上的农户家中,提刀跟着两人自狭窄的山道前行。
即便南俞的寺庙众多,但尼姑庵其实并不多,建在穷乡僻壤的道观的确适合修行,不过香火远不如市井中的来得旺盛,换句话说,是匿身息命的好地方。
上了坪,他们便在石巷中穿行,季陵伸开双臂,恰好能摸到左右两面围墙,他欸了声,说:“这地儿挑得好啊,易守难攻,弯弯绕绕的想怎么逃就怎么逃,官差一上来,人早没影了,难怪朝堂悬赏那么多钱都逮不住她。”
佟盛侧过头,小声对崔洝辰说道:“主君,您瞧,由上而下一览无余,不知道会不会扑空。”
“尺蠖之屈,”崔洝辰打量对面灰白的瓦檐,闲庭信步,“以备待时,以时兴事。咱们就是她的时,她等的不就是眼前?”
涵洞排着污水,沿巷底往山下流,正山门不大进去就是一条石劵通道,他们踩在石板上,发现居然有回音。
通道不足十步,按道理说是不可能有回音的,于是季陵原地跺了跺,声响清脆,他跟崔洝辰碰撞了下眼神。
台阶上送子观音殿出来了俩香客,看上去像是对婆媳,她们下了阶路过三人避了避身。
香烛纸钱的浓烟笼罩在院中,二楼身着缁衣的老尼绕过木柱要进庵堂,让崔洝辰叫住了。
“这位师太,在下受人之托想供养几个水陆牌,不知该如何进行?”崔洝辰伫立院中,对着人微微颔首以礼,“听闻涿清观是处福地,我们特地从姕州过来,路途遥远,往后来回也不便,敢问若是常宁,要怎么打理才好?”
师太双手合十,拜了拜问:“施主是要供长生禄位还是往生莲位?”
崔洝辰说:“往生。给赀州前转运使魏明忠一家请位,数目不少,师太能办?”
郧州落到眼下蛮荒废土的境地,魏明忠出了大力。郧州人不喜他,甚至憎恨他,要不是魏雪瑶滴水穿石,消融些怨火,只怕听到这个名字,郧州人都要磨刀霍霍。
彼时魏家灭门,震动四方,人尽皆知,即使身在佛门也不可能真的就耳目一空,何况这里还住着遗孤。
出家人六根清净,师太仅仅只是怔楞了下,便摊开左掌有请道:“施主们随贫尼移步善堂祥谈。”
他们上了二楼,由师太引着穿廊向后殿行走,善堂在供奉韦陀菩萨的天王殿偏房。趁人推门时,季陵又漫不经心地回头扫视了番。
师太迎人落了座,便转身出去沏茶。
佟盛抱刀站在门旁,季陵从崔洝辰的对面凑过来说:“往生牌如果没有供奉在地藏殿,也会离得不远。方才我仔细瞧了下,根本没有地藏殿的影子。这是少不了的菩萨,不相信有庙宇不供奉,没有地藏,立不了往生牌。”
“嗯,师太能说详谈,就表明是存在的。”崔洝辰屈肘倚在桌案上,姿态悠闲,“地方不小,咱们没走完,兴许在后边,不急。”
师太再进来时,身边跟了个年轻女尼,僧帽下面留着青丝,显然是带发修行。女尼生了副柳眉玉肤的俏模样,跟粗糙皱皮的师太完全不一样,她捧着托盘的手指纤细嫩白,搁置下茶点就乖乖巧巧去收拾香炉。
季陵一点都没收敛自己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过去,形态像个市井登徒子,好在他的少年气很大程度压制住了油腻,看似好奇地成分更多些。
崔洝辰则是轻飘飘的过了眼,怡然悠哉地抿了口茶。
“往生牌是不需要提写供奉者名讳的,”师太缓缓而坐,微笑着说,“就是做法事的时候,要用上,敢问施主为何人所托呢?”
崔洝辰放下茶盏,应道:“她只说她叫秋娘,是我府上的客人,我们到郧州跑买卖,顺便来此一趟。师太,魏大人业债难泯,您可要多费点心。”
女尼手脚很轻,动作却很麻利,埋着头自顾自干活。
“遇佛授记,永离诸苦,”师太再次合十,道,“菩萨慈悲涕泪哀恋,可接引脱度,施主请宽心。”
季陵对佛法一窍不通,又圆又亮的眼睛百无聊赖地从女尼的后脑勺转移到了佟盛的脸上,他发现佟盛的表情更严肃了,不仅严肃,还有点鄙夷,态度很明显,无敌嫌弃季陵。
季陵就这么大大方方与佟盛对峙,嘴角慢慢往上勾,甚至冲着佟盛眨起了眼。
佟盛在拼命地压制着呼吸,握刀的手咯咯响。
师太还在理佛法,崔洝辰看似听得专注,时不时搭两句,师太很是赞赏。
季陵擒着笑,懒不拉几地架起腿,对着佟盛做着各种挑衅的小动作,跟几个月没洗澡全身刺挠似的,就在他伸出舌尖绕唇一圈儿后,佟盛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崔洝辰:“当家的......”
崔洝辰不着痕迹地撤回了视线,没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佟盛火速转身去门外守着了。
一盏茶吃完,转入正题。崔洝辰打开折扇,边晃边说:“那我给贵寺捐功德五百两,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五百两!季陵被茶沫呛了口,扯着嗓子咳,但是当着人的面儿,他没多说,崔洝辰瞟了他一眼,继续转向师太。
师太也从季陵身上挪回眼神,拿出出家人的淡泊说:“全由施主方便,此举大善,必将功德无量。”
崔洝辰点了点头,向窗户处看了眼问:“牌位供哪里呢?莫不会在此吧?”
这时,女尼自案角起了身,款款走到师太身边,双手合十道:“广文殿那头经书想是抄好了,得赶在午时焚烬,子音去去便回。”
师太颔首回过,子音再跟在座的俩人礼完退却。
“自然是在地藏殿内供奉,”师太说,“有劳施主稍等片刻,焚经要做些准备,贫尼......”
崔洝辰扇子一摊:“您先忙,我们不急。”
人一走,崔洝辰就拿扇顶敲了敲桌面,看着季陵,寓意明显。
季陵白眼翻上天,阴阳怪气地出了声:“您老手大脚大,哪用得着别人斟茶?自力更生吧!”
跟崔洝辰打过交道的人无一不说他脾气好,他自己倒没这么觉得,现在是真的清醒意识到自己脾气的确挺好的,季陵都快跑他头上拉屎了,居然没气起来。
纯属好得过分,崔洝辰自嘲一笑,只好自己斟茶。
那场小雨后,郧州更热了,从门口望去错落斑驳的红墙像是着了火。
季陵看着看着开始打哈欠,要死不活瘫椅子里,全身都不想动,也就眼珠子滑向崔洝辰。人家气定神闲,半点焦躁都没有,端端正正晃着扇子看经书。
一柱香刚过,子音独自前来。她见着人,行完礼道:“施主,地藏殿恰好修葺,金身在偏殿,有劳各位移步细说。”
崔洝辰淡然合上经书,站起身,回礼:“那就请前面带路吧。”
他们出了善堂右转到了处晒谷物的平台,平台下边有延伸出去的廊道,子音带着他们下阶却没有入廊道而是穿进了阶下极其逼仄的巷子。石墙同样敷了红泥,并且巧妙地做了倾斜,恍然一看以为是砌到底的,只有贴墙进去才能发现里面是处暗道。
如同哑巴的子音没有任何解释跟停顿,从石壁上取下灯笼给他们照路。后面的三人同样安静,包括平日时不时聒噪的季陵,他走在最后,注意力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和崔洝辰的脚后跟了。
佟盛握紧手里的刀在前,时刻保持着高度戒备。
地道里四通八达,入口几乎都长一个样子,要是无人引路,谁转谁知道。
待见天日,他们的后面已经是座不明来路的秃石山,顺着羊肠小路走了片刻后,渐入宽阔,田坎套着土阶,分布着零散的几户陋宅,中间有座破败的小殿,牌匾掉光了漆,却也认得出广文二字。
殿前一年轻女子带着约莫两岁左右的孩童玩着石子,见有人到了坎下,便起了身,子音与她作礼,女子随后上前对着三人福礼道:“夫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各位郎君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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