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冷了半个月,长安终于出了回暖阳,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
幽远的车铃随着缥缈的风声传来,路人皆退到两旁。片刻,十辆通体漆黑的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事将无往不利。
“黑楠木马车,是南氏商行!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刚好像看到金珠子了,这是有天大的账要算啊!走,跟上去瞧瞧。”
延福坊尽头,越往西走,路上的积雪越多,尽头更是只留出一道马车轧过的痕迹,显然这家人今日还未差人清扫门前积雪。
领头的马车上下来一个小管事打扮的人前去叫门,敲了好半晌,看得围观百姓都急了,看门人才睡眼惺忪敞开一道缝,嘴里嘟囔个不停:“敲敲敲,讨债鬼啊,大清早的……”
那小管事也不恼:“南氏商行特来清账,还请禀告你家郎君。”
看门人这才看清府门前围了一群人,光是那几辆马车便吓得他腿直哆嗦,瞬间清醒过来,忙赔礼:“小人眼拙,您见谅,这就禀告主家。”
层层通报上去,传到平阳侯夫人耳朵里已经过了一刻钟。
哐啷,瓷碗滚落在地上,纪芷柔尖细的嗓音响起:“南氏商行来清账?清什么账?”
徐妈妈看着上好的长绒毯以及上头坠着的血燕,招手让小婢女赶紧收拾,这才小心翼翼道:“听说外头还聚了不少百姓,当务之急是先稳住那帮人,闹大了恐影响侯府声誉。”
纪芷柔心里门清,只是嘴上不愿承认,毕竟这些年从谢家得的好处是实打实的,连脚边那盆银丝炭都是南氏商行用来进贡的上品。
想起前院住着的那个外族女子,她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不过说了两句嘴便撺掇着韩纪青跟她吵了一架,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郎君呢,他惹出来的事让他自己处理。”
徐妈妈哎呦一声,回:“圣人召见,郎君早早进宫了。”
“先叫韩总管应付着,等他回来再说。”
虽说暖和了点儿,但这冬日里在外头站一刻钟还是冷得厉害。要不是这热闹百年难遇,早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都让让,小心烫!”延福坊摆茶摊的老吴左手拎了两个大茶壶,右臂环抱着一摞大碗兴冲冲跑过来,招呼着,“赶紧,都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我说老吴,你可真会做生意。”
老吴憨憨笑道:“不要钱,南氏商行的管事叫我给大家送点热乎的,银子给的足足的。还让我嘱咐大家早点回家,冻着可就不美了。”
那人喝了一碗,身体回暖,吆喝一声:“这位小兄弟,你这样叫门不行的,我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一嗓子喊出去,群情激愤。
一时间,喊声充斥着整条街,惹得隔壁府邸的家仆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韩总管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响,吓得他差点从轿子上滚下去,忙催促抬轿子的再快点。
一把年纪的人还得对小管事陪笑脸:“哎呦,这不是洪小管事嘛,下人不懂规矩,里边请。”
“不必了,眼瞅着就年根了,府上不便,只能冒昧登门。韩总管来了最好,不耽误您的时间,咱们这便开始。”
韩总管扯住洪忠南的袖子,低声说:“笑话我了不是,郎君得圣人召见不知何时回来。这样大的事哪是我们做下人能决定的。”
“那是不是你家郎君?”热心群众眼睛雪亮,直接围上了想要绕行的马车。
无形的压力自太阳穴开始蔓延,韩纪青只觉眼前的一切怪异且不真实,愣是强撑着一口气下了马车。
本能驱使他回避着那些或探究或鄙夷的凝视,回家,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府里谈。”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对儿看热闹的主仆,装扮奢华,手上却跟着抢大海碗,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爷,这人都要进去了,我们走吧。”
啪,金折扇轻敲在小厮头上,懒洋洋的声调不掩戏谑:“瞧瞧去。”
那人凑上前,围着韩纪青转了一圈,而后合上扇子,指着他身上的玉佩啧了一声:“我怎么没这般好命,不知韩郎君家里烧得什么香,赶明儿我也求个富贵花回家。”
冬日打扇,头上簪花,黑色大氅下一身暗红卷草纹襽袍,金玉蹀躞带上不挂七事,一派风流公子模样。
如此阴阳怪气,除了荣国公府那位小霸王不作他人。
“明昭世子。”韩纪青借着行礼瞥了一眼,百蝶穿花锦缎香囊、流苏墨玉牌腰挂,唯一特别的是那湘妃竹式样的鸡距笔并上彩笺。这样多珍贵物件儿确也比不得他身上这块玉,不由心中翻腾,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受,只觉麻麻涩涩。
对面茶楼,谢知微没忍住笑出了声。叫奶兄找个爱凑热闹的人,可也没叫他把这祖宗请来。
元昭耳朵微动,顾盼流辉间,一双凤眸流光溢彩,突然朝着对面茶楼回笑了一下,吓得谢知微忙叫荆芥闭上半扇窗子。
远远停着的青蓬小车上下来一个人,还未走到近前便将目光夺了去。
“奴见过世子、韩郎君。郎君的东西落下了,主家交代务必归还到郎君手上。咦,这玉佩看着有些眼熟。”
“阿耶,瞧您这记性,这不就是珍宝阁的物件儿。这等成色的暖玉属上上品,郎君若是喜欢可以收了,小人一并记到账上。”洪忠南接道。
父子俩一唱一和让韩纪青勉强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没有婚书,这信物便是他和谢知微之间唯一的羁绊。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家居然想出这种流氓法子讨要回去,是打定主意不想认这门亲事,更是想绝了两家情谊。
刚刚还躲着不出声的韩总管上前对着韩纪青一番耳语,韩纪青尽力维持的体面在这一刻差点碎掉,背在身后的手更是掐出了血痕。
左有洪泰紧盯不罢休,右边还有元昭在旁煽风点火,韩纪青不由后悔今日将这玉戴了出来。
“近日天寒,有了这暖玉微微也能好受些,此物你先拿回去,明日我再登门拜访。”
既给足了台阶,他要下,还要下得好看。
“哎哎哎,轻点儿,一会儿该碎了,”元昭欠欠道,“这么大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
爱惜什么,玉佩还是人?韩纪青已无暇弄清楚,只想快点将人打发走。
“多谢郎君割爱,娘子吩咐老奴带话,过段日子您大婚别忘了给谢家送一份喜帖。”东西到手,洪泰也不过多纠缠,将韩纪青不肯收回的盒子交还到韩管事手上,叮嘱洪忠南一句好好做事便离开了。
荆芥已抑制不住心中激动,惊呼:“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今日闹这一场,往后你们见了韩家人远着点儿,”谢知微看向窗外,晴光探窗,又是一日好风光,余下的声音却愈发低不可闻,“明日承爵的旨意下来了再想出气怕是难了。”
昨夜她还在纠结那句道歉,现下却看清刻意去追的东西往往是追不到的。
思绪蔓延,忽闻荆芥失言:“倒是那明昭世子和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若是娘子嫁到国公府……”
“荆芥。”沉香连忙止住她的话头,妄议主子的事是大不敬,何况还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谢知微直勾勾盯着荆芥,目光冷洌:“上次叫你抄的清静经可悟出什么了?”
“娘子恕罪,是荆芥口无遮拦。”荆芥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环视。见无人为她说话,狠心甩了自己两巴掌。白净的小脸顷刻红了,只觉难堪到了极点。
“清净经既无用,你且去慈幼院待上两日,好好静静心。”说罢,谢知微转身离开,连接下来的戏都没心思看下去。
“郎君,这账是在外头算,还是……”
韩纪青愕然,他怎能比肩周郎为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洪忠南似乎猜到了韩纪青心中所想,解释道:“我阿耶做的是谢府管事,这是南氏商行的事。两码事,还请郎君体恤。”
“明昭世子恕罪,家中还有些杂事处理,改日定扫榻相迎,”韩纪青的声音里隐约带了怒气,“进府。”
洪忠南挥挥手,掌柜打头领着账房和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平阳侯府,不知道的还以为韩家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重罪。
“真是金珠子,想当初他一个人半月算了国库一年的账,这韩家是花了多少银子?”
“这豪门大家怎么也得一万两吧。”
议论声不断,臊得看门人躲在里边不敢出去,生怕暗处有臭鸡蛋烂菜叶扔进来。
“这谢小娘子有点意思。”
初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爷,您为什么要帮谢娘子说话?”
元昭轻摇了两下金扇,幽幽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初一想起谢知微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不由心惊胆战,颤声道:“爷,这位您可不能惦记,老国公还等着抱曾孙呢。再说以咱现在的实力养谢娘子着实有点困难……”
见元昭久久未有回应,又疑惑道:“爷,您看什么呢?”
“咬人的兔子。”元昭勾起唇角,朦胧的眼被笑意染得格外明亮。
半晌,大步离开,再不提进韩府看热闹的事。
洪忠南示意小厮将箱子抬上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恭敬道:“这是同济堂的账本,我家小郎君特意嘱咐往日那些散碎的便不作数了,只这三年计五万两。”
“五万两?”韩纪青惊讶喊出声,肉眼可见慌乱起来。
从南眼疾手快接过去递到韩纪青手中。
韩纪青迅速翻看着,越看心越沉,咬牙低声道:“韩总管,请徐妈妈来。”
这是明晃晃质疑南氏商行的专业和信誉,洪忠南也不假客气:“药材是韩总管每月亲自去商行取的,想必他最是清楚。至于这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和酒楼、茶楼的花销,您可以请夫人和小娘子身边伺候的人核对,若是有出入也好及时查对。”
“是是是。”韩总管擦了一把汗,连连点头,上头可还有他的签名和印章。本想着谢小娘子嫁过来都是一家人了,怎么一夜之间闹到这种地步,唉。
韩纪青怎么也想不到,一座银山将会压在他身上,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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