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茶园出来,上车的时候,三爷突然顿了一下。
她看了眼正往后面一辆车逃窜的阿顺,点了下头。
阿顺下巴都快扎进胸口了,溜过来站在车门旁,看看三爷,又看看三爷身边撑伞的人。
最后大庭广众之下,撅着嘴求助:“沈大哥,救我。”
三爷瞥了他一眼,率先上车。
“三爷……”
沈先生一边收伞,一边下巴指了指车子前座,“上车。”
“这阿文哥的位子,我还是……”他指着后面那辆车。
很快,他就在对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缩着脖子溜了进去。
车子离开小茶园,阿顺小心翼翼的扭过头,小声道:“三爷,我错了。”
后座的人阖眼靠在座上,没有应声。
车子驶回庄园,先是行驶了很长一段细雨朦胧的梧桐大道,经过几处修剪得体的花园,才绕至主楼停下,三爷下车上了台阶,走进客厅,远远便看见另一头小客厅里跪着一个人。
紧接着风风火火跑过去作陪的,还有阿顺。
“三爷回来了。”家里的管家领着一众仆人,端了姜汤迎上来,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女佣弯着眼睛笑道:“小姐,外头雨大,仔细着了寒气,快喝碗姜汤暖暖。”
“阿嬷。”三爷皱着眉头躲避,“给沈先生。”
这位沈先生的脸上这时候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接过姜汤,温声道:“给我吧,你们都下去。”
仆人们一走,客厅里清静了下来,三爷才抬眼看着地上的两人。
半晌开口:“谁的主意。”
“是我。”阿顺身边的人认道。
三爷轻笑:“我就说阿顺也没那个脑子。”
“三爷——”阿顺长长的唤了一声,满不乐意的嗔着沙发上的人。
“谁让你偷偷跟来的?”她看向阿顺。
可阿顺是膝盖认了错,嘴却远比膝盖硬,咕哝道:“我……我听说,您去小茶园,我们都知道那戏子吃里扒外,我气不过,想给三爷出口气。”
“他吃里扒外,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
阿顺欲开口,被她制止。
“阿昌说。”
另一个便是阿昌,他低声道:“三爷的人,三爷自己处置,我们不敢。”
“那个小戏子,你找的,你教他写的字。”
阿昌点头。
“也是你让阿顺跟过来的。”
阿昌还是点头。
三爷扬起下巴轻笑,“你还真舍得往我身边送人。”
“三爷。”阿昌仰起头,目光期期的望着她。
“他是阎惜娇,可我不做宋江。我不会动他。”
这时,文先生也回来了。
“三爷,办妥了。”
“姜汤喝了。”三爷指着桌上的汤盏。
她回头看了眼阿昌,语气软了下来,“跪多久了?”
“两个小时。”
她笑了笑,伸出手,“给我看看,要是跪坏了膝盖,就只能让沈先生把你丢出去,我可不养废人。”
阿昌点头,搭着三爷的手,却根本没有借力,自己站起来,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
“一会儿自己去陈医生房里上药。”
“是。”
阿顺不乐意了,两只胳膊搭在实木雕花的茶几上,下巴顶着胳膊,歪头叫道:“三爷,我呢,我也要跪坏了。”
“你?行,脱了给我看看。”
“在……这儿脱?”
“脱,没其他人。”
阿顺眨着眼,小声道:“回房间脱行不行?”
三爷还没开口,沈先生咳了一声,扫了阿顺一眼。
阿顺耗子一样,立马起身乖乖坐好。
阿昌这时候才道:“三爷,老公馆过来人,请你有空回去一趟。”
三爷没有开口。
文先生冷声问道:“来的是谁?”
“元伯,是大帅的意思,说是惦记三爷。”阿昌边回话,边留心着三爷的脸色。
“还……还有少将军。”
“三爷。”文先生俯下身,观摩着三爷的态度。
“嗯?”她放下手上的报纸,笑道:“怎么了,一个个苦着脸,都不愿意跟我去?”
几个人立马松了口气,阿顺笑着应道:“愿意,我们都愿意。”
三爷上楼的时候带走了沈先生和阿文,阿顺就借口带阿昌去找陈医生,刚出去就把人丢在沾水的长椅上,气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阿昌轻轻揉着膝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嫌人还少吗?往三爷跟前送戏子,一个曲香云不够,刚走,你又抬上来一个,你有毛病吧,你不喜欢在家里,求三爷打发你去堂口就是了,弄这些做什么?”
阿昌默默听完,说了句:“可是三爷喜欢戏子。”
“谁告诉你三爷喜欢戏子,这些晦气东西,三爷才一个月没露面,就跟孙寡妇勾搭成奸,我告诉你,你找的那个小戏子,要敢学他师父对不起三爷,我要他的命。”阿顺丢下长椅上的人,自己钻进佣人的伞下回了住处东楼。
主楼三层的一处窗口纱幔落下,常年不见阳光的葱白手指划过暗红的朱漆桌面,轻笑道:“我就知道他要使性子。”
“我晚些时候提醒他一下。”文先生正色道。
“不用,你继续说银行的事。”
“是。”
……
几天后,一白两黑三辆汽车驶进寇公馆大院,车上的人望向窗外成排的常青树,淡淡道:“那棵树没了。”
沈先生伸手拉上帘子,低声道:“柳氏以满清贵族自尊,家里养起了兰花。”
“民国都八年了,满清贵族。”前座的文先生讥讽的说道。
寇怀君淡淡道:“是清,宣统十一年。一会儿进去管好嘴,看住阿顺。”
文先生回过身点头:“三爷放心。”
车子停稳,门从外边儿打开,元伯垂手鞠躬。
“小姐来了。”
车上的人点了点头,元伯才抬起一只手,请她下车。
可那双手还没给出去,就被一嗓子吼断,一个威猛高大的身影伴着爽朗的笑声,从台阶上下来。
“我来,我的君君来了,我得亲自接!”
那只布满雄厚老茧的手,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拦肩从车里单臂抱了下来。
“爸,衣服皱了。”抱怨的声音从手臂底下传来。
她的黑色天鹅绒及地长裙,在寇大帅手上打了个漂亮的摆,最后在一阵抗议声中,才落下地来,垂肩的蓝宝石耳坠跟着寇大帅的动作,摇晃着敲击在她的下颌骨上,她下意识抬起手腕蹭了一下。
“小心脚,你看她穿的鞋。”门口的合抱石柱旁边笔直的竖着一个黛色西服的男子,皱紧眉头看着台阶下的两个人。
寇大帅歪着头看向她的脚,结果被她抢先一步用裙摆遮了个结结实实。
鞋没看见,倒是注意到了系在腰侧的那朵宝蓝色的丝绸玫瑰,这朵丝绸玫瑰花还没有寇大帅的巴掌大小,可却足足遮去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半边腰。
“君君,你是不是又不吃饭?啊?”
他根本不给人张口的机会,八字胡瞬间拉下来,火气冲天的扫向自己女儿身后的那一排人。
“没有,爸爸,是这个腰带给勒的,黑色显瘦,别闹了,快进去。”
台阶上的人直接走下来,手掌在她腰侧滑至后腰,沉下脸:“还学会撒谎骗爸了。”
“哎呀二哥二哥,我多大了都,你手拿开。”
“你多大,能大过我。”
“那没有。”
“爸爸,你看二哥,他不知道避嫌嘛,做事莽莽撞撞,怪不得娶不到媳妇。”
寇大帅脸上阴云俱散,大笑着把人揽进去,“你小时候还没有戒尺长,怀琦就抱着你,念书都把你放在腿上,这还没长大呢,就学人家跟亲哥哥避嫌,这个我可不向着你。”
“我就知道,你偏心二哥。”
跟在身后的寇怀琦听她睁眼胡说,也不跟她争辩,朝家里佣人抬了抬手。
“爸爸,你让他们进来吧,一会儿又要下雨,给淋坏了,谁陪我玩儿。”
寇大帅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你爹几时说不让他们进屋了?这个家里,谁敢拦你的人。”
寇怀琦过来落座,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这些人在你手上,被你当成新兵训。”
“那还不是因为少将军在这儿,他们哪儿敢造次。”
“寇怀君,你没大没小上瘾了是吧。”寇怀琦抬眼瞪着她。
这样连名带姓称呼的待遇,三爷可只在自己二哥这里才能捡到。
寇怀君连忙抱紧自己父亲的胳膊,当人面告状:“爸,你看二哥,又想跟我动手。”
元伯把沈先生和文先生他们几个请进来,他们辞了坐,立在寇怀君身后。
寇怀君也没回头,只是反手越过沙发靠背,精准捞住其中一只胳膊,把他扯到自己身边,“阿同哥,你也很久没见父亲了吧。”
她这声称呼可把身后的几人叫的够呛,只有沈先生面不改色的问候寇大帅。
“伯父。”
“嗯,照顾好君君,她要是欺负你,你就找怀琦,她这丫头只有怀琦能治。”
“爸,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你本来就是我小时候从栈桥底下捡回来的。”寇怀琦亲手接过旁边一个妇人端过来的杏仁牛乳茶,轻笑着推给她。
“谢谢姨娘!”寇怀君不理寇怀琦,端起来乳茶喝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姨娘是长辈,这样我可受不起啊。”
她是寇大帅的一位姨太太,三十过半的年纪,风韵不减,平日待人谦和。
“小姐抬举我,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大帅高兴地一大早就下楼听动静。”
寇怀君喝着牛乳茶,抬头一笑。
“嘴。”寇怀琦皱着眉头,满眼的嫌弃,可又非要盯着人家看。
这时候琴姨也过来了,站在壁橱那边,远远的看着寇怀君。
琴姨是家里的老人了,身材胖胖的,小脚,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细细的月牙,她从前跟小公馆的阿嬷一起照顾寇怀君,阿嬷是寇怀君的乳母,她负责照顾起居。
后来寇怀君搬出去住,琴姨原本也想跟着走,可是家里的小少爷离不开她,大少奶奶就把人留下了。
寇怀君看见她了,便道:“这是琴姨做的吧,味道还跟以前一样。”
“小姐喜欢就常过来,我天天给小姐做。”
寇怀君跟客厅里的人都寒暄了一遍,把茶碗往旁边递了递,“要不要尝尝。”
沈先生很顺手的接过来,往自己嘴里送。
寇怀琦脸色微红,白了寇怀君一眼,引得自己妹妹发笑。
“没事,寄同跟君君一块儿长大,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一家人一样。”
说起一家人,寇怀君收起调笑,问道:“母亲呢?”
寇大帅放下叼着的烟斗,“睡起来说不舒服,还在房里。”
“我去看看。”寇怀君正欲起身,楼梯上就起了响动。
清脆的鞋跟声顺着楼梯逼近,阶上的妇人一袭藏蓝色的古绣云肩丝绒旗袍,搭配着成套的红宝石珠饰,宽额阔面,很是雍容贵气。
沙发上的几人,除了寇大帅,都站起来问候。
“母亲,母亲一向可好。”
“怀君啊,快坐,好,都好。”
寇怀君等她落座,往较远的沙发坐下,笑着说:“听父亲说,母亲早起身体不舒服,可让医生看过,要不要紧。”
“人老了,老毛病,寄同也来了。”
沈先生点头:“夫人。”
“这孩子,一直都不怎么爱说话。”
寇怀君笑道:“母亲别见怪,阿同哥就这性子,在家跟我也说不上几句话。”
一旁的沈寄同眉心突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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