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外面又开始下雨。
琴姨张罗人抱着炭进来，生起了壁炉。
“小姐怕冷，小时候最不喜欢这样的阴雨天儿，一月一月的下，我跟阿秋就不敢撒手，十二个时辰轮流抱着小姐。”
寇怀君脸色微变，抬头望着壁炉前肥嘟嘟的身体，心里一暖，按照家里佣人的资历，这些粗活，原本不用琴姨亲自做，可她却搬着小板凳，麻利的坐在壁炉前，指挥着生火的小丫头。她的身体像是一座假山，显得头尤其小，滑稽又可爱。
寇怀君不由得叹气，垂首一笑，好半天才又抬起头来。
她半边脸稍稍往后侧了侧，身后的人立马上前，放下手中一直托着的东西。
寇怀君笑道：“前几天得了只翠镯，心里想着母亲，还望母亲不要嫌弃。”
寇太太让贴身的丫鬟接过来打开，她打眼瞧了瞧，“一看就是好东西，怀君有心了。”
“母亲喜欢就好。”
“姨娘，这个是给你的。”寇怀君话音刚落，阿文便将一个小巧一些的盒子推到二姨太面前，顺手打开，里面是一枚琥珀黄的宝石胸针。
二姨太眉眼俱笑，双手托起桌上的礼物，看了眼寇大帅，然后朝寇怀君道谢：“君君有心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姨娘哪里话，再贵重也是个配饰，用来装点人的，姨娘喜欢就好。”
寇怀君下巴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一只窄长锦盒，冲父亲笑了笑，“爸爸，三姨娘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呀？我给她也准备了礼物。”
二姨娘连忙接过话：“她呀，脾气一直都倔，读过书的……那我帮她收起来，大帅回驻地的时候，我收拾行李，把小姐的心意一并给她带过去。”
“辛苦姨娘了。”
二姨娘细心的帮忙收起最后一份礼物，那是一串成色上等的珍珠项链，不算贵重。
寇大帅等了半天，粗声粗气道：“就你母亲和姨娘有，爹没有。”
寇怀君故意逗他，说自己没钱了，下次送。
等父亲相信没有自己的礼物了，她才笑着从阿文手里取过一只雕花盒子，坐过去，故作神秘的在大帅眼皮底下打开。
“看。”寇怀君掌心托着礼物，狡黠道：“喜不喜欢？”
寇大帅丢开手上还未灭的烟斗，大手探向那只躺在明黄内衬盒子里的墨玉烟斗。
“怎么样，握着试试。”
寇大帅一句话没说，可五根手指不住的摩挲着手上的新烟斗。
“我对你好不好，爸爸。”
“好，好，我的君君是世上最好的女儿。”
“那你还偏心二哥。”
寇怀琦听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背后，阿文几个被推到一边，他一伸手揪住寇怀君的耳朵，把人拎起来就要往小客厅去。
“爸，爸！救我，救我！”
寇大帅靠在那儿大笑，屋里的人都忍着笑，没人“帮”她。
两人正在两个客厅中间的门厅闹腾，忽然门口有人问好，接着便走进来一个左臂搭着西装外套的年轻人。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有人哭穷，怎么，这是要拖去卖给人贩子？”
“大哥。”寇怀琦点头，手上还虚拧着寇怀君的耳朵。
寇怀君也弱声唤道：“大哥。”
“你还知道回来，一天天尽在外面胡闹。”他说话间，把手上的衣服递给仆人，去跟父母问安。
“爸，妈。”
寇太太起身，拉着他坐下，扭头朝壁炉边的琴姨吩咐道：“去请少奶奶，一起用饭。”
琴姨撑着小凳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外走，路过寇怀君身边的时候，还偷偷的冲她咧嘴一笑。
寇怀君拨开二哥的手，回了大客厅，“大嫂搬进去住的还习惯吗？”
大哥两根手指捻起桌上寇怀君送给母亲的的镯子，透着光来回打量，随口道：“习惯，就是二楼那间书房太大了，她觉得没什么用，说要给绍贤改成画室。”
“书房怎么会没用？”寇大帅手里还握着他的新烟斗，没有添烟丝，就在那儿做样子假抽，“她不识咱们汉人的字，也要我们绍贤跟着她画满文吗？”
大少爷扫了一眼木桩一样杵在寇怀君身后的几个外人，讪讪道：“父亲息怒，已经给绍贤请了三位老师，国文算术都不会耽误。”
寇大帅沉下脸，“君君五岁的时候已经能打枪了，比不得她们满人骁勇？要说识字，君君也是六岁通读四书，熟读《诗经》，要本事有本事，要才情有才情，我看绍贤还是带到前面来，寇元看着教都比现在好！”
等他说完，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寇怀君不经意和沈寄同目光相撞，而后错开。
她坐过去，拿走父亲手上的烟斗，帮他装烟丝，小声道：“爸，你又记错了，我五岁那年你教我打枪，我的子弹连靶边儿都没擦着，后来还险些失手伤了您心爱的战马，怎么就会打枪了。”
她把烟斗递到寇大帅嘴边，划了一根火柴。
“更别说四书跟《诗经》，你刚刚说的那是阿同哥，不信你自己问他，那时候我天天跟他在一块儿，你肯定记岔了，一点都不关心我。”
寇太太也接过话，“是啊，老爷，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小孩子难养，咱们绍贤前几天刚跟我背了千字文和唐诗，还会写几个洋文。”
谁知她这话一出，屋内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垂下头，各自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尴尬的将目光避开。
寇太太自己是光绪三年生人，算是王府的旁支格格，出阁前只学了女红，大字总共不识几个，她刚刚护孙子心切，话说出口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
她既不识几个字也没学过汉人文化，又怎么能监督孙子背书。
幸好这时候，少夫人带着小公子过来，大家顺势松了一口气，寇大帅被自己女儿盯着，也找不到机会再开口，只能作罢。
厨房的管事过来，请主人移步去餐室。
刚到门口的少夫人听到动静，直接牵着孩子去了餐厅。
寇怀君扶着父亲起身，寇大帅离开客厅的时候瞥了自己长子一眼，“用过饭去书房等我。”
“是，父亲。”大少爷低头应道。
寇太太眉间的白粉皱起了竖条的褶皱，抓着大少爷的手臂，退到人群之后，悄声道：“怀瑜啊，一会儿好好跟你爸说，他脾气急，你就忍一忍，千万别跟他犟嘴。啊？”
“放心吧妈，我哪儿敢啊。”寇怀瑜随口一应。
大家都没有留意，客厅里少了一个寇怀琦，他这时候才从楼上下来，径直去了餐厅。
寇怀君扶着大帅入座之后，就一直讲话哄他，等大家都坐了，她才去空出来的末席落座，远远的，沈寄同神色如水的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寇怀琦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把自己的席位空出来，朝寇怀君招手：“过来，坐我旁边。”
“不用了，我跟阿同……”
“寄同也过来坐我旁边。”他目光落到自己下首的席位。
寇怀君脸上始终笑盈盈的，“好，小心我让丫头把鱼骨剔到你盘子里。”
“我打断你的腿。”寇怀琦拉着她赶紧坐下。
寇怀瑜看了眼对面闹腾的两个人，冲自己的儿子道：“绍贤，怎么不问人。”
寇怀君拨开自己二哥给他整理裙摆的手，然后扭头笑着看向大少奶奶：“大嫂一向可好。”
“嗯，好。绍贤的餐饭要另做的。”她这话已经是在冲着上菜的佣人说。
“是，大少奶奶，管事在厨房盯着呢，马上就好。”
菜陆续上桌，寇怀君也不欺负寇怀琦了，规规矩矩的坐好。
寇怀瑜笑了笑，语气玩笑道：“怀君，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为了个戏子，闹了小茶园，有没有这回事儿？”
寇怀君抬头看着他，慢慢往椅背上靠了靠，随即脸上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哪家报纸这么写的？”
她又偏过头，越过坐在中间的寇怀琦，问沈寄同：“报纸是这么写的吗？”
沈寄同声音很温和，说出的话也刚好够桌上的所有人听见，他道：“没有的事，报纸拿什么写。”
寇怀君也惊讶道：“我说呢，大哥突然这么问，我都吓了一跳，我自己分明不记得有这种事。”
“不过我倒是有印象，有一次孙太太包场请听戏，我是不是带你去了？”
沈寄同点头：“是，有这回事。”
薛怀瑜道：“看来人言可畏，我也是饭桌上听人说起，顺嘴一问。”
寇大帅沉着脸，拾起汤匙，又放下，“好好的，说什么戏子，你当大哥的，别人背后议论君君，你不割了他的舌头，反倒拾他的唾沫星子！生意生意做不好，孩子孩子教不好，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比谁都成器！”
寇怀君连忙扶住父亲的手臂，“爸，爸，别动气，大哥也是担心我，换作旁人，人家才懒得管我。”
“是呢，是呢。”寇太太忙接腔。
寇怀君把汤匙重新递到父亲手上，大家才陆续举筷。
寇怀君也坐直身体，手扶了一下寇怀琦递过来的汤碗，“谢谢二哥。”
这时候，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平静。
“她也要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吗？”
寇怀君浑身一滞，手腕僵在半空，她甚至一口汤还没有碰到嘴边。
“什么？”寇怀琦面色不悦的盯着开口说话的小孩子。
“她！”寇绍贤短小的胳膊指着餐桌对面的寇怀君，红色领结托举着的下巴高高扬起，“妈妈说，下贱坯子生的小孩儿也是下贱坯子，我不要跟她坐在一起吃饭，我要回去！”
这句话像是粉尘里点燃了一道明火，轰的一声炸开，窒息的烟雾罩住了整个餐厅。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寇怀君自己。
她慢慢的将汤勺放回碗中，象征性的擦了擦嘴角。
不出意外的，更大的一声巨响紧随其后。
寇大帅一掌拍在桌上，餐具发出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寇怀君始终没有抬头。
“不吃饭就滚出去，南山饿死的人都堆成山了，不缺一个两个，滚！给我滚！”
大少奶奶慢吞吞的抱着孩子退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朝寇怀瑜使眼色，喊他一起走。
寇怀瑜没动，等夫人和孩子出去后，他才朝寇怀君道：“怀君，绍贤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孩子。”
寇怀君理着手臂上的长袖黑丝绒手套，端正的坐好，然后冲寇怀瑜豁然一笑：“大哥言重了，绍贤才几岁，我怎么会跟孩子计较。”
沈寄同知道没有他插嘴的份，可还是站起身赔礼，然后道：“伯父，寇夫人，我们来之前，百货公司那边打电话，说傍晚有个合同要送去家里，要三爷亲自过目，时间差不多了。”
寇大帅看向寇怀君，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他不想让女儿走，可又知道她刚受了委屈，不好留人。
“爸爸送你。”他站起来。
寇怀君起身，挽住寇怀琦的胳膊，“二哥送我就行，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您放心。我走了之后，让厨房重新给您做吃的。”
“走吧。”她撒开寇怀琦的手，高挑的背影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消失在餐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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