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晚上九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是寇园主楼围炉夜话的时候，若是寇怀君没有外出的情况。
这座偌大的庄园，只有寇怀君一个主人，园子里除她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受雇于她，大家也都明白，每天所有的忙碌都是围着这个年纪不大的主人展开。
他们应该记住她的喜好，研究她的习惯，起床，吃饭，睡觉，喜欢读什么书，喜欢拨弄哪些本土或者西洋乐器……
可说来也怪，除了熟知的每天固定时间掀起床铃，他们再没有捕捉到这个主人的任何喜好跟习惯。
她的茶总是换着喝，每天掀过起床铃之后，照顾起居的佣人才能上楼从起居室传话回来，主人今天要喝什么茶；菜式也是家里所有不同菜系的主厨每日轮流掌勺，她的肠胃仿佛能接受天南地北的每一种菜肴；至于乐器，她似乎什么都能上手拨弄，但又听不出精通或是生疏。
在这个家所有人的眼里，寇怀君是个百年难遇的好主人，脾气温和，不挑剔，因为不挑剔，府中的佣人在她这里，也就极少做错事。
她甚至愿意每天抽出一个钟头跟陪她长大的管家和照顾她起居的佣人煮茶聊天……
今天从舞会上回来的早，管家带着仆人们在客厅等候，看到熟悉的打扮和亲近的面孔，寇怀君才从满室飘香的缎带和花边裙里缓过神来。
茶杯里的热气缓缓腾起的时候，寇怀君眼前闪过宋可星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她瞥了眼旁边三人沙发上端坐的沈寄同，心不在焉的放下空茶杯。
“阿文，你跟我来。”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两分钟到十点，佣人们留下值夜，其余的也该睡了。
阿文显然有些吃惊，他第一反应是看向沈寄同，见他面色沉郁，另一边寇怀君脚步声已经渐远，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朝沈寄同匆匆点了点头，便抽身离开，随寇怀君上楼。
阿文和沈寄同一样，也是住主楼的，只不过沈寄同在二楼，跟寇怀君的卧室隔着一整个回廊，而阿文的卧室在楼下。
他紧随寇怀君到楼上的小客厅，远远看见更衣室的门开着，从他站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对着更衣室的半面雕花落地穿衣镜，他看见了镜子里的寇怀君，她在换衣服，手指徐徐解着刚才回家在楼下梳妆室换上的起居服，单薄的白色香云纱衬裙从她高挑轻盈的身体上滑下来，阿文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蜷起，慌忙的转过身，背对着更衣室的门。
寇怀君出来的时候，身上系了件藕荷粉的山茶花纹真丝提花睡袍，“坐。”
她坐在专属她自己的那只山羊皮小沙发上，修长的手指很悠闲的拆着固定头发的发针和发卡，伺候洗漱的佣人没有听到掀铃，也不敢上来。
阿文看见寇怀君丢在漆木根雕上的发针，便从对面过来，绕到她身后，弯下腰，替换了她的手。
“三爷是不是有事吩咐。”阿文的声音淡淡的。
“我们跟宋家之前，都是什么往来？”寇怀君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阿文的手比她自己的还轻，翻取发卡的功夫，她都有些困了。
阿文仔细衡量着寇怀君的这个问题，可转念，他又想到，自己就算是撒谎，也骗不过她。于是如实回道：“按三爷的规矩，这些官员，除了平日必要的公事往来，便是每逢大小节日，均备厚礼以您的名义送去府上。”
寇怀君凝神片刻，问：“像宋家这种的维系，是你还是阿同？”
“自然是沈先生。”阿文已经将发针全部取下，手指轻轻顺着寇怀君散开的半卷长发。
“也是。”寇怀君轻轻抬了下手，阿文放开她的头发，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宋家那样的家世，能让她们看在眼里的，非得祖上四世为贵，名门出身。”
阿文脸上的表情松了下来，他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爷说的是，我自然是不配去宋府。”
阿文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如常，脸上的神色一贯淡漠，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贬低和耻辱，反倒有些隐隐的庆幸。
寇怀君轻笑了一声，故意挑阿文话里的错处，“你说自己不配去宋府，但是却能随时在我身边，这么说来，在你眼里，我这儿不如宋家了？”
阿文面色一白，不自觉的收紧了手指，“三爷，我绝无此意！”
寇怀君本来就是逗弄他，阿文平日严肃，偶尔逗一逗，反而比阿顺他们有趣。
“有件事你去办，初五之前，去银行那边准备好四百万现钱，把支票给我。”
阿文应了下来，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给大帅吗？”
“嗯。”寇怀君点头，“这几年父亲常年在外，那边的生意都在大哥手上，父亲有那么兵要养，虽说不缺钱，可毕竟不比他全权掌家的时候，就当是我一点心意吧。”
“我明晚之前办妥。”阿文说。
“小心去办，你知道就行了。”
阿文顿了顿，应道：“我明白。”
阿文知道寇大帅寿礼一事一直都是沈寄同亲自在办，现在寇怀君突然把事情交给他，还吩咐不让人知道，想是寇怀君和沈寄同闹了不愉快，他要从两人中得罪一个，也只能是沈寄同。
“行了，下去睡吧。”
寇怀君按响了琉璃罩灯旁边的铃，小影从楼梯上来，问过安后，便去浴室放洗澡水。
阿文松开她的手，“那我下去了，三爷。”
“嗯，明天早上可不许再跑了，陪我吃早饭。”寇怀君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阿文狭长干净的眉眼轻轻垂下，应道：“不会了。”
之后的几天，货船失窃跟工厂仓库着火两件事，在寇园就算过去了，谁都没有再拿到面上提，家里的气氛也并未因这两件事而有所改变。
……
寇大帅寿辰这天，寇怀君是掐着时间去的，重要宾客到场之后，她才跟着后续的散客一起到了寇公馆。
尽管如此，因为她的车子显眼，整个与寇家有关的交际圈里，几乎人人都认识，加之是寇公馆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所以她一出现，就吸走了所有人的关注，人们纷纷把目光从交际场和酒杯间转投向她，似乎是一种默认的理所当然。
她今天穿了一件秋香绿的龟背竹花纹织锦旗袍，梳着简单的发式，头上只戴了一株青玉兰花的发钗。
她越过众人，直奔今天的寿星。寇大帅正站在大厅铺满织花地毯的宽阔台阶上，接受四下来宾的祝福。
寇怀君靠近的时候，寇大帅笑着下了几个台阶，直到被寇怀君用眼神制止，他才爽朗一笑，站在了原地。
寇怀君默契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在管家递过来的锦团上利利索索的跪下来，双手作揖，脆声道：“孩儿祝父亲年岁永寿，时时欢心。”
“你呀！”寇大帅到底还是从台阶上下来，在寇怀君起身之前，伸手把人扶起，“怎么才来，我走不开，让下面的人等了你半天。”
“这不是去给您准备礼物了么。”寇怀君说完，身后的沈寄同走近，将一只紫檀木的雕花盒子递了过来，寇怀君把礼物交到自己父亲手上，小声道：“我亲自去大慈寺给您请的佛珠，一定要戴上啊，保佑我的爸爸长命百岁。”
寇大帅两撮八字胡瞬间翘起来了，他也不顾大庭广众，直接打开盒子，取出佛珠就戴在了手腕上。
“好！好！”他一只手揽着寇怀君，对着佛珠赞不绝口。
这时候，下首站着的寇怀瑜玩笑道：“你这个鬼精灵，一串珠子就把父亲哄得这么开心，我跟怀琦礼物送了一堆，也没见父亲这么喜欢。”
寇怀琦只是看着寇怀君，笑了笑，没有接大哥的话。
寇怀君勾住寇大帅的臂弯，笑盈盈的说道：“那能怎么办嘛，我又不像两位哥哥一样有钱，就只能尽尽孝心了。”
“我还磕头了呢！”她又说了一句。
寇怀瑜大笑：“你问问你二哥，我们谁没磕头。”
“二哥才不跟你一起挤兑我。”
寇怀琦难得说了句闲话，“这身衣服……”
寇怀君笑道：“是不是像绿乌龟？”
她又朝寇夫人和二姨娘道：“谁让乌龟长寿呢，今天父亲过寿，我就扮一回乌龟，博父亲母亲一笑。”
正厅围着的，大多是寇家族亲，本来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祝寿，寇怀君一进来，又是闹腾又是玩笑，众人也都跟着她活泛起来，被她逗得喜笑颜开。
寿宴开始的时候，寇怀君又见到了齐良褚，他一直坐在远处，欲言又止的望着这边。
后来随父亲到寿星席敬酒，整个人心思都在寇怀君身上，齐父的酒都喝尽了，他的酒杯还满满的端在手上，闹了不小的笑话。
中途寇大帅回屋换常服，寇怀君留下沈寄同在大厅，自己也去了前楼。
寇大帅从更衣室出来，元伯附耳告诉他小姐在书房。
书房里，寇怀君坐在大帅铺着银狐皮的红木座椅中，手上把玩着一只烟紫玉镇纸，在宽阔的书桌后面抬头，朝着推门而入的人唤道：“爸爸。”
“怎么不在下面玩儿。”寇大帅随手关上书房的门，走过来拉开书桌这边的客椅准备坐下，吓得寇怀君立马起身，绕过去扶着他往沙发那边走，“这边，这边。”
寇大帅坐下之后，随手从茶桌底下摸出一个匣子，放到寇怀君手中。
“这是什么？”
“给你的。”寇大帅严肃方正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狡黠。
寇怀君愣了一下，没有打开，笑道：“爸爸，今天是你过生日，不是我，哪有寿星往外送礼的。”
“这本来就是给你的。”他说。
“爸……”寇怀君把匣子不动声色的放了回去，从手包里取出一只烫金红封，“给，生日礼物，图个吉利。”
“礼物不是在这儿了嘛！”寇大帅抬了下自己的左臂，晃着那一串精巧的珠子。
寇怀君把红包放到他手上，笑着说道：“这个礼物不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是秘密。”
“君君。”寇大帅的神色严峻了起来，抬手摸着寇怀君的脸，“乖女儿。”
寇怀君手指敲了敲那只红包，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还有一批军｜火，已经运过去了，我嘱咐了姚副官亲自接货。”
寇大帅惊愕的扭头，一把抓住寇怀君的纤手，压低了声音斥道：“君君！谁让你碰军火的？这东西会要命的！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爸。”
“君君，爸爸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出事，你让爸爸怎么办！”
“爸爸！”寇怀君眼睛瞟了一眼门口，示意他噤声。
她轻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大半个成州的货运都在我手上，我正常走一两批货，不会有事的。”
寇大帅紧紧捏着女儿的手，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沉声道：“君君，爸只希望你平安，我宁可你什么都不会，哪怕只是每天吃吃喝喝，寻欢作乐，只要你开心。爸爸不想看到你受这些苦。”
寇怀君见他松了口，顿时眉眼含笑，玩笑道：“我受什么苦啊！我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前呼后拥，这苦多少人求不来呢，您就说笑吧。”
这时书房外有脚步声靠近，两人的谈话也就中断了，寇怀君凝眉听了听。
“是元伯，您也该下去了，宾客还在呢。”
“走吧。”
寇大帅喘了口气，收起支票，牵住寇怀君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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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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