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杜弗尼结束了他被按进泥潭的后半生,又重新作为自由人活着。很多次他以为肖申克的生活只是一场梦,直到、直到他在陌生的国土再次遇见——
安迪·杜弗尼长到十三岁时候打开了一扇门。
门后是石雕,小镐,圣经与石墙,上世纪六十年代缅因州暴雨的夜。
四十年挤进他的大脑像填满一只烤鸭,四十年在他与同龄人间砌起高高的柏林墙,四十年同样搅乱他平静安宁的人生,推他当个天才,跳级,本硕博,最后塞进”南方银行股份公司“写一出《天才的陨落》。
其实也算很好了,一流但不顶流、中规中矩。他不需要更多来自外界的压力了。
然而他近些日子做梦频率显著升高。连轴转,跟新政策脱不了关系——无论如何,他白天已经忙到不可开交了,自然没什么好情绪再去处理一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梦。
那张带有疤痕的脸次次出现在梦里,现在他已经能够在任何时刻复写疤痕纹理,有时候梦见蝴蝶一般轻柔、落在眼角的吻。
高压让他回想起肖申克监狱。这个并不真实存在于此处的监狱——倒是在俄亥俄州找到了代餐;代餐,多可笑的名词——给他烙了个印子在屁股上,液氮低温冷冻烙铁,没那么痛、等发现时候已经背着太久,治疗也不了了之。
为了转换心情,他申请去拓展国际业务,乘搭最近的一趟飞机离开美洲。
海的对岸是个更具烟火气的国家。她的闹腾与美国不同,夜晚更多的是“甜酒凉粉绿豆沙”的吆喝,夜跑人耐不住,停下带了一提肉串牛油回家。脱离合作商营造的“专业”氛围,安迪尝试着把自己浸入这个城市,在滚烫豆浆的蒸汽里慢慢学着怎样去嗦粉,同时不让汤汁溅上衣服。
他再次梦见。
梦见自己的单人囚室进了新人,墙上破洞被最新、最好材料堵死,某个同样在监狱里度过了大半辈子的人长久地望向窗外,等一朵云、或者一只鸟。
然后就醒了。一身闷汗。
于是起身冲个凉,决定去江边散心。这座城市有很出名的大桥,晚上没什么车,上去走走应该是可行的。
安迪无法解释他是怎样认出了“乔尼”。
可能来自于十九年共处的默契,或者那双眼睛,也可能、其实他并没有认出谁是谁,只是把多年前图书馆,那个茫然、破碎、痛苦,麻木中纵容自己抚摸上他旧伤疤的孩子,那样一个虚影投射到面前状态如此相同的异国男孩身上。
孩子,是的。孩子。乔尼·布朗在他这里从来是孩子。一个漏了气的氢气球一样,要死不活坠挂半空的孩子。
安迪没法忍住不去关心他,不去爱他。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爱:压抑、封闭的环境总是能败坏太多东西,肖申克把他的向往、怜惜,爱与**糅杂在一处,然后这只手温柔而不失力量感地扳过他下巴,要他看向他空洞的眼睛。
不过现在安迪只想坐下来,起码帮男孩挡一挡江边湿冷的风。
他慢慢走到男孩左手边,也坐上桥侧护栏。手绕背横过去、按在男孩右侧,随时准备好拉住面前人。
一个瘦削、苍白,芦苇一样轻轻摇晃着的少年。而不是高大、沉默的美国成年男性;安迪自认还是有那点臂力把人留下来的。如果结果是最坏结果的话。
男孩并没有对安迪的加入做出任何表示,他眯起眼睛注视江面一闪一闪的渔船灯。圆弧形主拱圈吊着灯光打下来,距跨江桥稍远的江面看见波光粼粼。
他坐在这里。他坐在这里。
风从他们间的罅隙钻过,灌进男孩短袖袖口,它们变得鼓鼓囊囊、以一种难以预测的形式鼓动不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我能说什么......呢?”男孩有些迷茫开口。安迪意识到这样一件事:男孩并不是在向他倾诉。
“我短暂的童年被死亡扼杀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就是那样......无知无觉地离开,在梦里。手上还拿着打一半的围巾。我说,可现在是夏天,外婆。夏天我们不戴围巾的!她总回答,提前准备不是坏事,毛线活可不是一晚上就能完成的。”
“但死亡并没有给我提前准备的时间,她的离开甚至花不了一个晚上。只有一个汗水黏在T恤与背间的黏腻午睡。我没办法喊醒她,我哭着去敲邻居阿姨的门,看着外婆被拉走。”
“我抱住她的骨灰盒,打量。我想:真奇怪!那个固执、倔强,非常会泡酸豆角的老太太居然只有这样轻一点点,这样少,刚刚好填满这个比饼干罐还要小的盒子。大人们说外婆去找我外公了,他是一个筋肉健壮的庄稼汉、退伍军人。他们说起外婆如何抱着我去田间找他,我想象老太太沾了泥巴的布鞋在田埂上摇摇摆摆,不算高、但足够敦实的小老头放下锄头接过我,汗水滴落进暴雨后暴晒,半干半湿夏天的黄土地。”
“从此我成了我父母生活里的陌生人。”
“他们爱我吗?我想是的。但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彼此。一位奔跑在写字楼与霓虹灯的轨迹里,有时候我抬头看灰蓝色天空的尾迹云,会想象是不是妈妈坐的飞机。”
“我一直在流浪,漂在教学楼与下课铃声,小学放学广播里是春之圆舞曲。最喜欢是留下来值日的时候,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领走,然后我开始扫地、擦黑板,把椅子倒打在桌上。屏住呼吸,把垃圾袋拖进回收站;然后一个人走回家。“
”我有了可以在校外家外游荡很久的理由,溜去江边,我家附近那段是未开发的湿地,我观察那些漂亮的鸟儿,看他们如何从沉思中惊醒、然后高抬脚,开始缓慢移动。“
“我爸爸长大在一个标准的双职工工人之家,轰鸣的机器声伴随着他的童年,把他削成如今生硬的样子。他过去被关在墙皮剥落的灰白色水泥房,长大了被填进电脑和文件的格子间。他从不为了我的成绩打我,因为他曾为了一张74分卷子站在车流边,考虑过以此逃离他父亲的殴打。他对我的道德要求严苛,在教育方面近乎偏执。他打我逐渐得心应手,爷爷留给他的东西不仅在血脉里、也在精神上。日复一日我也学会展开自己、沉默着挨打,放弃一切想象。“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我脑海里擦去。在我的痛苦与父亲的痛苦中他从未露面——他说打我他也痛,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相互折磨。”
“高考志愿填报我填了省外。陌生环境让我舒适不少,但总感觉还有绳子栓在我脖子上,总是呼吸困难。”
“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酸豆角肉沫炒饭。那个填满过牛奶小饼干、坑坑洼洼的铁皮罐子锈穿孔,被爸爸扔掉。”
他突然止住话头。安迪观察到他的手更用力去扣住钢材护栏,有些发抖、指节泛白:“对不起。这些糟糕东西扔给你了。”他像他描述里从”沉思“中惊醒的水鸟,现在安迪终于有了一丝”正在对话“的真实感。他感觉有一根绳子慢慢垂落地上,男孩的身影还是虚而漂浮,但现在他只要一伸手。
......所以?哪怕自己已经完全撑不下去的状态里,也要留心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他人吗?安迪有些哭笑不得。
又一次,他回想起灰色高墙后的那个世界。
乔尼·布朗。他并不明白“善意”是怎样一回事,只是单纯对某种事物感兴趣,所以伸手,去顺了顺因风雨而凌乱的羽毛。同样因为他的“无意识”,他对任何”回礼“的态度都像炸了毛的猫。
灰暗的过往——假定他也经历了男孩的经历——让他关上了门,但他总也忍不住搬来小板凳、趴着猫眼小心翼翼观察,等待着,等门外来去匆匆的脚步是否有一个会为他稍作停留。
想到这里,安迪本就谈不上坚硬的心更是软了半截。是不是下午吃的那只香芋派延时发力?他不太确定。但现在、确实有一些滚烫烫、黏糊糊的糖汁填充进他的血管腔,咕嘟咕嘟冒着泡。
“你很痛苦。”安迪的声音温柔而笃定,“你在痛苦。这个世界对你并不算好。”
美国人在男孩的眼中看见自己:棕发蓝眼,双臂抬举、张开。江风把他略宽的袖子吹起,它们摇摆风中,如同水鸟翎羽。
“或许……我想,这种情形下,你不会拒绝哪怕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拥抱?”
安迪想要拥抱这个破碎的孩子,拥抱他的灰暗与残缺,拥抱到划过鼻梁与眼睛的伤口,拥抱乔尼布朗,拥抱他一直流浪的观鸟人。
男孩闭上眼,努力放松自己、把整个人埋进年长者的包容与温柔。安迪小得有些孩子气、然而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放上他的脊背,更高的温度非常熨帖,仿佛要烫进灵魂里。
此刻他终于理解,并且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找寻到所谓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脚步停了。他从猫眼里看见,有人抱着一大捧矢车菊、敲响他的房门。
十九岁生日的第二天,陆遥生得到了他迟来已久的生日礼物。
他想起清明节回到老家看望老人那时候。小雨淅淅沥,泥巴糊上鞋子,他在湿润的草丛上蹭干净。回家路上看到稀稀散散开着白花高树,树上三鸟巢,看到未开油菜花的碧绿的野。
看到灰色石碑前竹竿高高挂起、风中飘摇的青,去年的在风吹日晒里褪了色,今年的玻璃纸还五彩窸窣乱颤。随后一切都融化在飞逝而过的风里。
他不再芦苇那样茫然摇摆在河对岸,遥远、摇曳生长着。他是落地,是花,是用力注视太阳;有人拉住气球的绳子,从脖子改栓手腕上。于是那天少了个不明缘由落水的青年人,未来多了一枚清脆喷香的甜苹果。
矢车菊是我前文描述的安迪“矢车菊蓝色”眼睛,同样矢车菊话语也有‘遇见与幸福“。她们象征不经意间的美好遇见、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常被视作带来好运的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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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矢车菊与苹果花|现代pa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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