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照庭是被泼醒的。
他被水呛得咳了几下，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发缝中依旧水流不止，眼睫上挂满了水珠，根本睁不开。
浑身都**的，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黏腻而冰冷。
他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体被粗糙的绳索一圈圈捆了个结实，完全无法动弹。
“宣照庭。”
听到这声音，宣照庭猛地睁开眼。
这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中军营帐，四根立柱撑起巨大的穹顶，四周散布着精致的蜡台，应是后半夜了，军帐中却一片通明。
那名副将手里提着一个**的空水桶，见他醒来，转身朝上首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出去。
上首处摆着一张乌木桌案，桌案后面挂着一幅巨大的鹰旗。
商王曲膝坐在案后，他肩宽腿长，十分随意的动作，也轻易显出一种上位者的从容与高高在上。
烛火映在他脸上，打下跌宕的阴影，他的手臂随意地放在案上，修长的手中握着一卷纸张。
“五年前，沧浪城，天殊国云昌公主，是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带着隐隐的压迫。
特别是说到“死”字的时候，那双黑沉的眼眸抬起来，死死盯住了他，让宣照庭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说过了，我不是。”
透过凌乱的发丝，宣照庭直视他深渊般的眼瞳：
“五年前，我因为这双灰色的眼睛，被相国带入皇城，假扮宣帝，因为真正的宣帝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至于云昌公主，我只知道她到达沧浪城的第一日，就因故殁了，这些年，相国确实让旁人与我做戏，假扮帝后，但我从未见过她本人，更不清楚她的事情。”
宣照庭一口气说完，依旧直视他的眼睛，商王的眼神带着刀锋般凌冽的审视，宣照庭更加寸步不让。
可是那种凌厉很快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那种沉冷的，无从窥探的深邃。
“你一再否认自己的身份，那你的长相和瞳色，怎么解释，一国之君的面孔，满朝文武不可能错认。”
“瞳色……”
宣照庭闭了闭眼，他从来都痛恨这双瞳孔的颜色，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摄政王选中。
“宣帝幼时遭遇宫变，险些罹难，所以自小养在深宫，由摄政王一手照看，朝中臣子并不清楚他的长相——至于眼睛，一双灰色的眼睛有什么稀奇，在我的家乡，这种情况属于疾病，是可以医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北边的俄罗斯人。”
他想起从前的小弟李四，就是在“比优特”酒吧出事的那位，他的奶奶就是闭角型青光眼，瞳孔呈现灰色，老人家做手术的时候，他还跟着李四一起去看望过。
“那场宫变本王亦有耳闻，但本王驻守北疆，可从未见过灰色眼睛的雪国人，更未听说过你口中的那个国家。”
公孙渐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卷纸，一步步靠近他。
“这个暂且不论，你胸口的灵蛇图腾，代表宣国皇室的纯正血脉，这可做不得假。”
公孙渐个子很高，宣照庭平视过去，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当他逐步靠近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可这就是假的。”
像是逃避什么，宣照庭移开了视线，这个男人的靠近让他感到莫名的窒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狰狞的蛇首露出獠牙，一种钻心的痛仿佛真实存在一般爬上他的手臂，他攥紧了十指，极力忽略这种痛苦。
“宣国的皇位继承者，到了一定年纪，按例要登兴云山祭祖，饮下圣灵泉水，以灵蛇印记证明血脉的正统，而我虽喝了泉水，却没有任何作用。”
商王已经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黑色的衣甲之下，露出一圈雪白的衣领，显露出几分与气质不符的年青气息。
“所以相国找来巫师给我用药，才仿出这印记，骗过朝臣。”
商王突然伸出手指，在他裸/露的胸口狠狠拧了一下。
宣照庭猛然一惊，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什么药？”
对方垂眸盯着他胸口，眼见那里因为刚才的动作泛上红晕，白生生的肌肤上，黑色的灵蛇并没有褪去颜色，反而染上一抹妖异的红。
“是……蛊虫，相国每年都要让人来施蛊，否则这印记就会消失。”
宣照庭眼睁睁看着商王的手指在蛇身描摹，他竭力忍着恶心，毕竟是为了检验真伪，忍一忍也就过了。
“再过三日，三月初三，就是每一年施蛊的日子，商王不妨略等一等，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商王眼睛盯着那条蛇，用指腹狠狠碾过去。
“宣照庭，你真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留你三日，你的相国就会来救你？”
宣照庭呼吸一窒。
“兴云山的圣灵泉，只有宣国皇族正统才能饮用，若你是假的，喝了这泉水，就会爆体而亡！”
“……你并非宣国人，你怎么知道？”
“就凭这张纸——”
公孙渐将手里那张纸在他眼前展开。
“为了调查云昌公主的生死，这些年，本王数次派人潜入宣都，这份情报，记录了私饮灵泉而死的宗室子弟三人，皆因血脉不纯而送了性命。”
怎么……会？相国不是说，他们三个是因病而亡？
“而你喝了这水，有了皇族印记。”
商王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狠厉。
宣照庭也怔怔看着他，一时懵了。
为了这该死的印记，他每年都要遭受虫蛊钻心之痛，整日整夜，痛入骨髓，到头来却是一场骗局，那这蛊虫到底是干什么的？相国车万乘——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他这副身体是皇族正统，那为什么会自幼流落街头，而死去的宣帝又是怎么回事？
满心的疑问让他眼睛失去焦距，像极了谎言被拆穿的无措。
商王耐心用尽，一把掐住他脖子：
“宣照庭，现在，告诉我，云昌公主，她是怎么死的，她的尸首在哪里！”
他拧着眉，漆黑的瞳孔涌现出杀机，宣照庭一时语塞。
“好，”商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五年前，沧浪城驿馆，云昌公主随使团入住，是你带着相国车万乘亲自接待。当夜，你闯入她的住处，她虽是前来和亲，但因不符礼仪而拒绝了你，而你，竟然因此而亲手杀了她！”
公孙渐的手猛然一紧，攥得宣照庭脖颈生疼，“那一夜，使团所有人都被灭口，所见者，皆死。”
冷汗渐渐爬上宣照庭的脊背，五年前，沧浪城驿馆，那是他噩梦的开始。
他记得那一夜，门缝中流出浓稠的鲜血，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人。
他还记得那个跟他一起躲在驿馆的小孩，记得他在马背上中箭的一幕，甚至记得深夜寂静的街道，阴冷的风，丝丝凉雨滴落在河面上，隐去了水下的尸身。
那一夜，昏昧的月光洒在驿馆外潮湿的青砖街道上，车万乘被簇拥在黑巾遮面的禁军中，他掀开头上宽大的斗篷，看着他的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温文的笑：
“不错，就是这个了。”
公孙渐所说不错，那一夜，驿馆内外，血流成河，所见者，皆死。
而这一切的因果，就要被栽赃到他的头上。
“这五年，你让自己的宠妃冒充她，顶着天殊公主的名头，跟着你这荒淫暴虐的皇帝在兴云山别宫里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让天殊妖后之名传遍天下——”
脖颈上的钳制越来越紧，那双眼睛也越来越近：“在她名声扫地的时候，她的尸骨却早已寒透——宣照庭，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意！”
宣照庭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
“祭天仪式过后，我们……常年被囚禁在、兴云山别宫，战事爆发后，才被放出来——公主之死，朝中无人知晓，你……又是怎么知道！”
作为一个逃跑过无数次的人，兴云山别宫守备之森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车万乘绝不会让这种情报流出去！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公孙渐脸色阴沉至极，近在咫尺的双眼翻涌着浓烈的杀机，一种名为仇恨的火焰在深渊中燃烧，仿佛不找到一个出口，就会连同宿主一起焚烧殆尽。
“哈哈，哈哈哈……”
宣照庭闭上眼睛笑起来，“你……失控了，商王。”
一扫之前的茫然，他睁开眼睛看着他，狭长的灰色眼眸一片冷然，还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若……真想为公主报仇，难道不想找到真正的凶手——咳咳！失去理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在狡辩——”
“哟！吵架了？”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军帐外面传进来，那声音如清风朗月，入耳十分的动听，紧接着，帐帘被一柄玉骨折扇掀开。
“商王殿下，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一步迈进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
他穿一身月牙白的轻纱锦缎，用银质的丝线绣着松竹祥云纹，一袭墨发披在肩上，衬得面如皎月，色若春晓，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与军营中粗犷肃杀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国师大人，待我通——”副将紧跟着追了进来，一脸的便秘。
“不用不用，你家将军已经看见我了。”
男子看见帐内的情形，脸上丝毫没有显出异样，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一双桃花眼中竟还闪着一点看热闹的兴奋。
“天之衡，你来干什么。”
公孙渐终于放开他，并挥手让副将出去。
他的情绪冷了下来，但眉头依然轻蹙着，显然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自然是替圣上来慰劳大将军呀，顺便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宣帝陛下。”
天之衡丝毫不顾他的脸色，绕过他来到宣照庭面前，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肆意打量，简直像是在动物园里看猴子。
宣照庭精疲力尽，用那条好腿支撑着身体，低着头猛咳，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看就看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很快，男人的眼睛就落在他胸口：
“啧啧，商王殿下，虽说宣帝形貌昳丽，你也不能直接扒人家衣服吧，毕竟也是一国之君——”
“昳丽？！”
“天之衡！！”
“诶，宣帝陛下，本国师可是替你抱不平，怎么你也吼我？”
天之衡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秋波流转，看得宣照庭一阵恶寒。
“国师如果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公孙渐闪身挡住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
“我只是来提醒殿下，这宣国皇帝可值钱得很，别给弄死了，想来我那天阙宫也该修缮一番，正愁从哪里敲一笔巨款呢。”
天之衡笑容不减，眼中泛起丝丝玩味：
“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活捉了宣帝，可是奇功一件，本国师已经上奏陛下，替你请功咯！”
公孙渐眼睫微动，浓黑的睫羽下，深藏着某种戾气。
可还没等他发作，那位国师已经花蝴蝶一般飘了出去。
糟了，看样子，是火上浇油了。
宣照庭气息都还没喘匀，心下一阵焦躁，脑袋飞速运转，想着应对的办法。
“将军！”门帘还没落下，那名副将又疾步走了进来。
“又怎么了——”公孙渐的声音明显夹着怒气。
副将孟荆瞥了宣照庭一眼，上前耳语了两句，公孙渐听完，也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向外走去。
孟荆刚想跟上，却被一句重重的“看着他！”挡了回来。
***
欢迎留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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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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