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晏身形一顿,明显感觉到有股阻力自下传来。
“……你说得对。”
林时晏往下一瞟,原来是袖袍的一节布料被人用两根手指给牢牢捏住。平时这种力度林时晏轻易就能挣脱。可不知为何,他此刻双腿动弹不得,就像某种隐形的力量将他禁锢在了原地。
“要去。”柏枝连内心不再摇摆不定,坚定道。
“去了。然后呢?”
林时晏拂下他的手,转身问道:“重新做回在道君座下都名不经传的‘关门弟子’?”
“你……”
“猜到了啊。”柏枝连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心中郁闷这人可真够敏感的。
“以前跟老家伙相处多少有点端倪,只是我没有在意过。经你这么一说,再猜不到我就是傻子了。”
“……原来你认识师尊。难怪……”柏枝连上扬的嘴角渗出丝丝苦味。
“我是有些话想当面问问师尊。之后……便无所图了。”
林时晏看得出他死志明显。他活了上千年,看过太多,太懂这种表情想表达的意思了。
“当真心无所牵?”
“……”柏枝连想摇头笃定再无遗憾,可这话他似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而且游魂只要进过一次活人身体,出来便只能静待魂体消散。就算他柏枝连想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时晏心思扭转,继而又问起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柏枝连看道:“你说。”
“你现在是一体双魂?”
修者除了死亡,魂体想要脱离躯壳就只能靠原身自主进行剥离。而死后游魂无法驱赶在世的魂魄,强行附体的代价不仅会反噬外来者,还会使得原主无法下地转世。所以就算变成了鬼,也没谁会愿意干这亏本的买卖。
“怎么可能!?”柏枝连脱口而出:“这种事我还只在话本里面见过。”
“但先例并非不能开创。”既非如此,他体内的魔气又该作何解释?
柏枝连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道:“我能感觉到体内有股奇妙的气息在引导着我。有可能原主阳寿未尽,还并未彻底消失……”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你单纯的记忆紊乱,或是记忆缺失。并非什么借体还魂?”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林时晏简直闻所未闻。人死后游魂离体会自动转沦为鬼道,哪怕不想下地投胎,再找**附身的话也满是邪鬼戾气。可这人身上没有丁点儿的死气,哪像他口中所述的情况?
即便这样,柏枝连还是执拗道,“我虽然没有死后的记忆,但我不是他。我前生所经历的一切不是幻觉。”说罢他朝林时晏郑重的鞠了一躬。
“林时晏,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没有你,我知道只靠我这个连原主名字都不清楚的人去接触开宗道君有多困难,只可惜我现在残命一条,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我想我这……”
林时晏打断道:“你当真以为我救你是为了有所图?”
柏枝连顿了顿,不置可否。
啧。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一时兴起罢了,不必偿还。”林时晏把手搭在颈后略显烦躁道:“只是我想不通。他既已不在,现在拥有所有权的便是你。何故又要上赶着送死?”
他见过生无可恋之人寻死,也见过为理想、为大义之道赴死的修者。但人、魔、妖、鬼,哪个生灵不渴望自己的命体能够长久延续?哪怕是他,躲在深山里成了苟延残喘废人一个,也不愿就这样结束一切。难不成这个人竟生性冷漠到此种地步了吗?
“你——如果我当真这么做了,恐怕我到死都会心怀愧疚的!”柏枝连像是更难理解林时晏的话,很不赞同道,“你知道吗,我从出生起就没有为自己而活的概念。是师尊养大了我,赋予了我活着的意义,也是师兄也让我也体会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快乐。虽然时间短暂,作为柏枝连,我已经活过了一世。死便死了,自食其果罢了,为何还要连累他人?”
“人间泥沼再浑浊危险,也有花儿扎根在那里生长。如此矛盾又凄美的极地正拉扯着他的魂体企图将之留下。而我,却要无理取闹地拽着他提早进入到万鬼哀嚎的炼狱空间里。林时晏,这不公平。不是吗?”
不公平……吗。
林时晏眸光微沉。修者死后魂体一旦脱离了躯壳,便只能作为游魂飘荡于世。但它们必须自愿在人间彻底消魂,才能在入地以后归统鬼主管辖,成为地底之鬼长存。
“那你呢……”他喃喃道,“柏枝连又会去哪儿。”
柏枝连眨了眨眼,“你是在担心我?”
“你说呢。”林时晏看着他,狠揉了一把这人的脑袋道:“呆子。”
“我——”唔……又被摸了。这个人好像总喜欢做这么亲密的举动。不过他……并不讨厌。
柏枝连深吸一气道,“大块头你很好!你陪我聊天,还给我做饭吃。你真的同师父师兄一样好!”他转而一扫阴霾,眼睛发亮的看着林时晏,“能遇到你,我好高兴!”
林时晏无奈地长叹一气道,“这就满足了?”
“我喜欢你,也喜欢这个人间。”柏枝连笑意满溢,“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忧。日月星辰之下,山川河流为伴,总会有我的落脚之地。”
林时晏猛然一顿,脑海中顿时出现一幅画面。而画中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是两个同样的身影在冰蓝色的长衫下渐映重叠。
他透过对面那只清亮水润的明镜,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位深藏于泉底的旧友。心跳声似乎在此刻漏掉一拍。
那人笑得爽朗,笑得洒脱,在林时晏遥长的记忆河流中骤然清晰。
‘天清!人间朝暮之景何其美好,若我归于这世间尘土,那也一定是我心甘情愿!’
狂风而起卷过画面——当年他挽留不住那只林中鸟雀,如今他驻足石阶,难道又要眼睁睁的看着这朵绽放在夹缝中的径上小花兀自枯萎吗?
林时晏紧了紧拳,又徒然松开。往下望去,空无一物的掌心,让他眼底的危险意味陡然加深。
还有办法的……
一定还有……
“……走吧。当务之急是先去见你的师尊。”
“嗯。”柏枝连微微垂下头跟了上去。不知道为何,林时晏那双看向他的如黑夜般沉静的眼睛,此刻烫得他有点不敢对视。
‘嗡——’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庭中那把银剑屹立在半空抖出一声剑鸣,缓缓下落。
‘主人。’在他们靠近后银剑剑刃拓宽了些许,横倒下来,刃面的宽度足以站稳一人。
“来。”林时晏率先上去,然后伸手将柏枝连往上一拉!脚下银剑突然又发出嗡鸣声,震颤不已。
林时晏从没见过长河剑这种反应,他低下头奇怪道,“印长河?”
“怎么了?”柏枝连另一只脚只抬了一半,就尴尬的看向林时晏道:“你的剑……是不是嫌我太重了啊……”
柏枝连话音刚落,就见林时晏瞳孔颤动着上下打量他道,“……胡说什么呢!长河剑再载几个你都够!别瞎想。”
林时晏足跟朝下不耐的点了点。“到底什么原因。”
‘主人,抱歉。与您同行的这位一上来便狠狠地压制了我的魔气。我体内魔灵滞涩施展不出,连起身飞行都困难。’紧接着长河剑的剑面出现一排秀字解释道。
“……”相顾无言,林时晏深吸一气。这世间能威胁到印长河的屈指可数。没想到无意中捡来的人,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
难道说与他所念相悖,那老家伙实则疼爱这位至极?
“我、我没有啊?”柏枝连反应过来又无辜又可怜,忙摆手道,“我不知道怎么——”
“没事。你……算了。”林时晏欲言又止。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某人,顿时在心中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那你等会儿自己跟上。”他拉着身后还处在状况之外的某人一同下来道。
‘是。’
“不乘这个了?”柏枝连看了眼银剑,任由林时晏拉着自己就往院门口走去,“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林时晏并未答话,忽然,听他一声婉转悠扬的哨声传出,惊起林中片片飞鸟。
“哇!哇——!”飞鸟挣扎而起,又快速分散。独留远处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飞向这边。
“别怕。”
感知到掌心里悄悄滑落的指尖,林时晏同步向下稍微收紧,轻声安抚道,“来的是我朋友。”
柏枝连偷偷瞟了一眼他的侧脸,然后在喉头小声的嗯了一声。
“它叫鬼骨雕。”
空中的黑影不到几息,就飞到了两人面前。
“外界的说法。”林时晏补充道。
柏枝连抬头望去,那是一只鸟喙尖长、胸前由森白的骨头过渡,头上还长有两角的巨大雕鸟。
“鬼骨雕……”柏枝连念念叨叨:“好长的名字。我叫他小古可以吗?”
“小古?”
“嗯嗯!”柏枝连点点头,同时鬼蛊雕翅膀扇动周围,仰头一声长鸣。
“不错。看得出它很喜欢。”林时晏抚了抚它的羽毛,温声道。
鬼骨雕抖了抖身子,合羽呜咕一声,转身伏地。
“大块头……这……”都不用两人细看,鬼骨雕一转过来,它背后杂乱不堪的尾羽和其他残缺的部分直接一览无遗。
细节伤口全呈炸裂伤干涸。这幅样子,显然在不久前经历过一场不知输赢的战斗。
“小古它……没事吧?”
林时晏轻嗯了一声,语气微冷。
柏枝连还是有些担忧。但看着林时晏安静地走向鬼骨雕,捧着它快要伏在地面的头颅,闭眼将头抵了过去,怜爱地摸了摸。
“走吧。时候不早了。”林时晏翻上它的背,轻声轻语,像是抚平了鬼骨雕躁动的情绪。
柏枝连轻轻点头,搭着林时晏的手爬上鬼骨雕宽大的后背。
真是神奇,不同于胸前的坚硬骨头,鬼骨雕身后的羽毛根根分明,过度柔软。柏枝连降低重心低低伏下,身子趴在温热的背上是几度犯困。
“喜欢吗。”林时晏看着他的模样失笑道。
“喜欢。”流云飘动,过耳的风声被耳旁的羽毛阻隔了大半。柏枝连惬意的答道。
“那下次再带你乘。”
“好。”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的不提其他。任由鬼骨雕将两人护送到雪落峰崖顶。
山崖上一人身裹雪白锦缎,长发如瀑般垂落,整个人白到几乎要融进细雪飘飞的场景之中。
“你总算来了。”
他转过身来,那双冰冷孤傲的眼睛顷刻间将柏枝连拉回数年前的那夜。
他变了。却也没变。
柏枝连声音颤抖,和着突如其来的风声,长远传递。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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