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疾病下来李凡身上添了些未愈合的疤痕,小臂上的溃烂、小腿上大面积脱落的表皮,没有硝烟的战争留下了不规则的沟壑,虽然逐渐恢复但仍看得人触目惊心。吃晚饭的时候李凡兴冲冲地打开保温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时不时舔舔嘴唇的样子让谢斯年不好打断他。终于抓到个空档,谢斯年轻轻抓住他的右胳膊,稍微用力地按压一下之前溃烂的位置。
“这里还疼吗?”谢斯年观察按压后肤色的变化问。
“哦,没什么感觉了,”李凡毫不在意地回答,抬起胳膊认真端详一番后又伸出左胳膊来对比,“好像有点肿,但不疼了。”
能保住命而且急性期过了之后恢复这么快已经实属不易,他接过打开一半的保温桶,“嗓子呢?好点了吗?”里面两个小盘分别装着肉沫、咸菜和肉片,分别摆好后他继续说:“怹说怕你恢复期间吃不了太大块儿的肉,一部分炖好的肉剁成了肉沫,一部分还是肉片儿,怕你嘴里没味儿又带了点咸菜——多吃点。”
好香啊,打开盖子的李凡满脑子只剩下这一想法,“哦,不怎么疼了。”他回答,“没事,我吃得下。”恢复期间得多吃东西,李凡想。
捧着碗大口大口吸溜,一场大病下来他反倒是和从前吃不下饭病恹恹的模样做了告别,其中糖皮质激素的作用功不可没,除此之外李凡骨子里的坚强使他嗓子疼或者哪里不舒服并不能阻挡正常的吃喝。
“味儿不错。”李凡捧着碗又竖起大拇哥,忙得话都说不清楚。
活着就要吃饭,活一天就要吃一天。
视线应该恢复得还不错,前两天李凡走路总是歪歪扭扭的,吃饭时勺子经常会碰到桌子上,要伸手摸摸试探一下无法一下子放进碗里。
他恢复速度很快,这是谢斯年没有料到的,“视力感觉怎么样,变化大吗?”生命的脆弱难以言说,但他旺盛的力量仍是不可藐视的。
“没什么感觉,单用左边眼睛看的话……”李凡闭上右眼,皱起眉头思索一会儿,右手不老实地用筷子尾巴戳戳眉梢挠挠痒:“有点模糊,但看得清——哎是不是以后要戴眼镜?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啊?”
李凡终于冒出了几个关于自己的问题,“不好说,最近在用改善微循环的药,可能过一段时间会缓解,再配个眼镜矫正一下能和平常视力差不多。”谢斯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韩叔叔怀疑是栓子形成后脱落堵塞的血管,神经供血不足导致了……视力缺失,还好你那时候醒了,处理比较及时,慢慢会改善。”
他客观而理性的解答让李凡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其实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至于这些细枝末节根本不值得考虑。李凡点点头后盘起腿继续认真干饭,仿佛生病的根本不是他。
细心的谢斯年察觉到了李凡的异样,他吸溜一次满满一大口,水疙瘩丝儿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可两个腮帮子始终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零食的小仓鼠。他注意到李凡往下咽的时候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还时不时皱下眉头。
“嗓子疼?”谢斯年问。
李凡用力地咽下嘴里的粥,虎口夹着筷子食指顺脖子比划下,含含糊糊说:“有点儿。”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往李凡碗里蒯一大勺肉沫搅和均匀。
“腿,”李凡夹起肉片埋到粥里,满是肉沫和皮蛋的粥他快找不到几粒米了,“走路还是有点儿疼。”
几天的功夫无法恢复如常,越是能忍的人越要多去了解他的感受,“别的地方呢?”谢斯年谨慎地问。
继续被追问的李凡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他喝粥的动作停滞下来,面对谢斯年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思考一会儿放下碗,李凡挠挠头说:“也有,就……”
谢斯年的心当即悬了起来:“怎么?”
“别的没什么,就是……”李凡支支吾吾,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就,上厕所有点……”
后面半句谢斯年一个字没听清,李凡越是低头、小声他凑得越近,结果还是没听见,“怎么了?哎你说啊。”谢斯年有点着急。
李凡重新组织语言:“就……”
啧,这么重要的事还含含糊糊的,“大点儿声,好好儿说话。”谢斯年嫌声音小听不清打断道。
听到略带不耐烦的催促,李凡有点生气,趁他久哥耳朵在他嘴边:“我说!”他恼羞成怒,突然提高声量:“撒尿有点儿疼!这回听见了吧!”
“……”谢斯年无语,捂住耳朵敢怒不敢言。
揉揉耳朵抬头看李凡耳朵微微泛红又一脸无奈的表情,他又憋不住笑。
“笑个屁!听见了吧!”李凡将饭碗一放,咬牙切齿说:“耳背啊你!催催催!你倒是听人把话说完啊!”
病猫痊愈了,会吼人了。谢斯年憋笑地点头:“听见了听见了,”捏捏李凡泛红的脸,“你要好好说,这事儿就咱俩人知道,以这音量估摸着全病房都知道你撒……”
像是秘密被戳穿,李凡往他久哥身上一扑,一只手精准按住他久哥的嘴:“闭嘴!不许说!”
李凡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虽然李凡觉得难堪,但在谢斯年看来又羞又臊又认真。他决定不拿这事儿逗李凡了,就是气氛有点暧昧,已经贴得这么近了……
那就亲一口吧。
他轻轻抓住李凡的手腕,而李凡发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后不作反抗,默默被挪开手后,蜻蜓点水般先是嘴唇,再是左右两边脸颊都被亲了。
虽然李凡潜意识里认为谈恋爱的两个人要打啵儿,但他还是不习惯。“……你干什么。”李凡感觉脸更热了。
“什么干什么?”谢斯年故作茫然,“又不是没干过,”又指了指边上的帘子低声说:“外面看不到——只要你不像刚才那么大声嚷嚷。”
他妈的。
李凡瞪了他一眼,“烦死你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谢斯年摸摸他的脑袋,“哎你疼多久了?”
“……好像从我能自己站起来去厕所开始就疼,五六天了。”李凡回忆说。
外面看不到,但这两个被冷落的粥碗可看得真真儿的。“按说拔管之后有几天尿痛是正常的,”谢斯年端起李凡那碗粥搅和搅和,蒯起一勺递到李凡嘴边:“但如果这几天一直没好可能是有点感染。”
“我跟海军哥说,给你开两天抗生素就好了。”
哦,感染啊,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儿。李凡瞟一眼谢斯年,被喂饭次数多了他已经脱敏,很自然地一口抿了满满一勺粥。
“下次有什么不舒服主动说,别自个儿忍着。”谢斯年不放心地嘱咐,手里的勺子习惯性地刮干净李凡的嘴角,“别不好意思,没事的。”
现在的李凡在他久哥面前会害羞,会无助,会束手无策,会开心地笑,这是完整的人坦诚地让对方走进内心。
李凡抿抿嘴唇,不放心地用手背蹭蹭嘴角确定没有什么残余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我尽量。”
原以为住院、化疗是一个考验,但正如分娩对于妈妈来说是鬼门关走一遭一样——生命的诞生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他要学着如何与医生沟通,与除了久哥之外的人探讨他的病情,要做好这些准备,毕竟他离出院不远了,那他久哥就离进修不远了。
出院的日子转眼就到,结算的事情多少让李凡有点犯难。他正享受着其他人没有的待遇——坐在护士站和高敏一起查阅住院期间的费用情况。老式打印机输出成卷成卷带孔的打印纸,上面不清晰的数字是每个血液病患者举全家之力的剩余价值。
主班护士的位置神圣不可动摇,外面的呼叫铃和来咨询住院事宜的家属完全打扰不到高敏,她翘起二郎腿审视一番后将单据展示给李凡,指甲顶着总计金额上面模糊的小字:“拢共四万多,医保能报销一半儿以上。”她语气饱含劝慰,“这回是不是积蓄花完了?”
岂止如此,他还欠外债呢。那一沓清单外行是看不出名堂的,李凡掩饰尴尬般地反复翻阅,点点头:“久哥出了一部分,我朋友又出了一部分,得还。”
“医保报销得了拿这部分还呗,”高敏的话语从不流露出同情,犀利又不在意地说:“小伙子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
人人都这样说,他想起他刚确诊时韩……等会儿,他想起来了,“我后来吃的那个药,您知道怎么回事儿吗?”李凡突然抓住高敏的胳膊,“就齁儿老贵的那个。”
高敏一挑眉有些惊讶李凡的举动,不自觉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脑瓜一转:“你们哥俩儿怎么商量的?换药的事儿他没跟你说?”没有给李凡回答的机会,她继续说:“可能他找主任商量了吧——你甭惦记,主任有原研药临床研究经费,每个项目不一样,经费不一样,手头有之前的存药。”
李凡不太信,“存药没有名头,不能随便乱用,但又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高敏说,“可能就用到你头上了。”
是吗?他没继续问,这仅仅是出院大事件之中的小插曲。之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他灰暗的人生前二十五年一样没有方向与答案地活着,习惯了没有计划,因为计划无用。
没有计划的人生多好玩啊,每天都是新的起点。
吴奕乐早早儿拿到了他家的备用钥匙,半个月没有人打扫的屋子死气沉沉,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收拾,简单擦擦地又拿抹布抹了一遍桌面、台面。床头边简易衣架上挂着的冬季衣服不再散发清新的洗衣粉味儿,它无法理解失去香味这段时间是失去又得到、死亡又再获新生的距离。
他拎着大包小裹走在前面,打开门后转身对桓台上暂时歇脚的李凡说:“欢迎回家,小烦人精。”吴奕乐脑补很多次乐乐出院时他会如何的开心,真接李凡出院之后,他反倒变得沉默许多。
新的生活来之不易,未说出口却烙印在他们心中。
李凡咧嘴一笑以示回应,“回家先歇着,我去做饭。”谢斯年一手搀扶李凡,另外一手拎着刚买的新鲜食材:“我点了全家桶,想吃哪个吃哪个。”
“都要吃。”李凡不假思索。
阳光洒在卧室的窗台上,李凡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还在,正中央还摆着一捧鲜花。包装纸折射阳光十分耀眼,卧室一下亮堂了起来。
“?”谢斯年诧异。
屋子里就仨人,李凡不可能自己订花吧?他们俩朝夕相处。他将目光转向唯一的可能——吴奕乐。
吴奕乐冲不知所措的谢斯年挤眉弄眼,转而对乐乐说:“好看吗?你久哥给你选的。”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哥俩的表情变化,更没有注意到谢斯年边笑边拍吴奕乐肩膀时眼神里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愧疚。对于李凡来说摆在窗台上的不是鲜花,是希望,是生活。
“您好,肯德基宅急送。”一阵敲门声后站在门口的人说。
他们进屋没一个想着关门,还都不换鞋。换成平常乐乐早要骂人了,
但今天是新的一天。
谢斯年在门口接过一大包吃的:“好,麻烦您了。”
打个电话汉堡、可乐和炸鸡直接送上门,真幸福啊,李凡看他久哥接过一袋又一袋好吃的由衷感慨。
谢斯年进屋将吃的摆在桌上,一大袋子东西铺开占据半张桌子:“你不是念叨想吃炸鸡吗?这回病好了咱敞开儿了吃。”他没来得及介绍,李凡突然从身后抱住他。
“谢谢你,久哥。”李凡声音闷闷的。
吴奕乐要看不下去了,他拍拍乐乐的肩膀。
李凡没反应。
他继续拍。
李凡抖了抖肩膀,撒开手后看向吴奕乐:“也谢谢你,成了吧。”
“……”吴奕乐费力不讨好 1,转而威胁道:“信不信我把你炸鸡全吃完?”
“我久哥再给我点。”李凡傲娇道。
怎么说呢,就是后悔,当事人吴奕乐非常后悔,他后悔送说是谢斯年送的花了。眼里闪过的一丝失落似乎被察觉到,李凡转头给他乐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只不过很快就撒手了。
擅长隐忍的乐乐难得真情流露:“说出来不怕你觉得矫情,乐哥。”李凡回视屋里一圈深舒一口气,屋里氤氲着阳光的味道,他在温暖而明亮的家里傻笑地挠挠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就,第一次收到鲜花,第一次被人欢迎。”他想说被人喜欢,可他觉得早已有他久哥喜欢他。
吸管滞涩地穿过薄薄的塑料盖,搅和搅和里面的冰块,可乐杯里“哗哗”响,谢斯年将可乐递给李凡,“以后会一直这样,乐乐。”他说,“等下雪子也来——快坐下吃,不是想吃炸鸡吗?再不吃雪子要来抢了。”
煽情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李凡接过后猛吸一口冰可乐,赶紧坐在桌子前享用美食。
“……我算看出来了,”吴奕乐坏笑说:“合着你知道我逗你玩儿的,雪子是真会跟你抢?”
被吴奕乐拍拍脑袋的李凡抬头瞄一眼他,又继续闷头吃。
“好了,慢点吃,不够乐哥再给你点行吧。”
“不行,人久哥点的好吃。”
谢斯年静观其变之余从兜里掏出一瓶药,倒出一粒递给李凡。李凡接过之后熟练地又咬了两口炸鸡,将药片放在嘴里顺着可乐吃了进去。
“?哎不是,你是不是住个院脑子不好使了?”
李凡弄了一手油,咽了一大口后擦擦手,腾出空来理直气壮反驳:“管着吗?”
吵闹的屋子才像是温馨的家,李凡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再一次得理不饶人地和他乐哥抬杠,宣告人生新阶段即将开始。他的未来有什么呢?沉重的药费,即将与他久哥分离三个月,充满前途未卜的以后……
人生各自有各自的时区,谢斯年出生在冬天,生长在春天,现在正迎来他充满躁动与“叛逆”的夏日;李凡不一样,他生长在完全没有阳光的黑夜,那个冬季尤为漫长。
如果谢斯年决定爱他的话,要等等他做好准备两个人一起前进——等他先越过充满疾病与孤独的冬日,才能抵达与谢斯年夏日的情事。
谢斯年坚信,他的乐乐是棵健壮的小树苗,往后一定椿龄无尽。
出发——到新的喧嚣与爱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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