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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吾道何孤?(二十五)

说回飞舟之上,几人自听了姜嬴关于破障的说法后,便未曾动过,就这么在飞舟的甲板上打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月亮顶替前者,几人才囿于腹中的叫声,陆陆续续起身。

除了闵金戈和战定心。

月亮将光芒斜斜洒进船舱,与船壁上的光华明珠交相辉映,使明珠的光华少了一些刺目,多了几分柔和。

闵金戈便是在这时候突破的。

天才的突破无甚好讲,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仿佛理所当然,理当如此。

当姜嬴感受到那磅礴的气势涌来,匆匆带人赶回甲板上时,闵金戈已经将腰上的佩剑丢到一旁,舞起手中的长枪。

如同姜嬴降临那日,金光万里在静谧深夜重现人间。万千金光聚顶,汇入闵金戈手中银枪

一条大江从枪中流出,从她手下流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刷所有桎梏与拦路,奔腾向前,不复回返。

“清霄骇涛诀[1]?这就是二师姐修炼的清霄骇涛决的威力?”厉威娘在被护着推进船舱时,抓着护送她后退的大师姐方婡的胳膊问道。

江探月随后被厉崇渊护送进来,她不懂武功,对招式的所有了解都源于这几日旁观几位的操练。但饶是如此,她也知道,清霄骇涛诀是一整套功法,共有十二式,她分不清招式,但从前,闵金戈无论使出哪一式,都没有这样的威力。

她从未看到过会有大江大河,从一个人的银枪中流出。

圆月当空,清冷月色从廊道两端的楼梯口漏进,与廊中的非自然光无声打着招呼,挡在月下的积云被风吹散,露出地面上,真实的澜江来。

“是澜江!”江探月惊叹,“原来我们已经驶到了澜江上空!”

方婡沉声问厉威娘,“你二师姐,从前有见过澜江吗?”

闵金戈没有见过澜江,作为郡主,虽然食邑在东南入海处,虽然短短几年在玉璋城中闹出的事有一箩筐,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她从未见过澜江。澜江在战定心不想提及的往事中,在说书人胡说八道的夸大中,在她想为战定心出气的期望中。

唯独不在她脚下,也不在她眼前。

而现在,澜江在她的枪下,在她的脚下。

她在战定心身上看不到那个十三岁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好不失望,于是她决定自己立于澜江之上。

江浪滔滔,少年天才,锐气不可当。

枪下江风呼啸,心随意转,与天地呼应,好不从容。

她闭上眼睛,腾空而起,清霄骇涛诀第一式!

“拂马霜天!”

“藏鸦月夜!”

闵金戈的师姐和师妹相继出声,闵金戈每使出一招,她们便惊讶地叫出招式的名字。

拂马霜天嘶野渡,藏鸦月夜惊山村[2]。

遮天蔽月的积云争先恐后的四下散去,她们这才发现,将云吹开的不是风,而是独狂枪下,呼啸的枪意。

舟下,江上,正在忙活的渔民听到了江边谁的呼喊,“澜江!澜江上天了!”,从船舱内跑出,看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奇观:广阔的天空之上,一条江缓缓流过,从她的头顶流过,流向那亘古不变的明月。

不对啊!她想,那是澜江,那我船下的是什么?

舟上,人旁,战定心终于被姜嬴揽着挪到了船舱中。

不比方婡等人的激动,她自闵金戈开始突破后,便一言不发。

闵金戈突破,在姜嬴的意料之中,且她顺利至极,姜嬴没什么可做的,只能用灵气罩住整艘船,蹲在船舱众人的身后,静静欣赏着二徒儿的突破。

顺道,她将习武的几位人士往前推了推,好让她们能够有更多的感触,最好能够被闵金戈带着一起突破了。

闵金戈仍在舞枪,方婡和厉威娘也仍在报着招式。

“上青天[3]!”

随着方婡声音的落下,一座高山突兀出现在飞舟面前,眼看飞舟就要撞上,厉威娘转身大叫:“师母!”

姜嬴摆摆手,安抚她的情绪:“你且看!”

山峰陡峭,植被阴森,怪石嶙峋,巉岩突兀,黑雾腾腾,如从天际降下,直冲她们的飞舟而来。她甚至听到了山风呼啸,震耳欲聋。

我不敢看了!她想。于是她别开头,闭上眼睛,等待着高山撞沉她们小舟的悲惨结局降临。

但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江涛拍岸,浪花飞溅,江浪怒吼,它在冲着高山咆哮,以怒不可遏地姿态回应山峰的咆哮。

厉威娘睁开眼,只见闵金戈如一只云鹤,腾空而起,于空中展翅高飞,一声鹤唳,她带枪落下之时,高山分裂两半,江水潺潺,畅通无阻,淌过山涧。

“劝青山[4]!”方婡喃喃念出这一招的名字。

厉威娘咽了口唾沫,看着前方已经呆滞的大师姐,问姜嬴:“‘劝青山’的‘劝’,是‘劝别人不要不识好歹’的‘劝’吗?”

姜嬴挑眉,“不然呢?”

小舟驶进被劈开的青山,山中翠梅红竹近在咫尺,厉威娘只觉新奇,伸手去触,梅竹转瞬化成云烟,于她手中消散,厉威娘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枪下象征,并非实体。

十二招终于舞尽,枪下的澜江涌入天际明月当中,闵金戈落入甲板之上,低头,透过层层甲板,注视着亘古澜江,随后她闭眼静坐。

“这是?”

战定心担心地朝着女儿走了两步,被姜嬴拉住。

“巩固修为和境界,先别去打扰。”

姜嬴自豪地望着打坐的闵金戈,喃喃说道:“恭喜啊!”

虚幻的澜江奔腾入月,而真实的澜江仍旧在舟下沉默流淌。但在入定的那一刹那,闵金戈仿佛听到了澜江的脉搏,感受到了千百万年奔腾着的澜江在此时这一瞬的呼吸,她与澜江共同呼吸。澜江的体温是温凉的,年岁是古老的,回荡的记忆又是热血的。

千百亿年,是澜江奔腾的岁月,在这片大地上。她曾经见过人类起源,目睹过英雌出生,回应过雌鹰的邀请,同她一起,飞过荒旱的岁月。而现在,她又见证了一个少年破障,如曾经,如当年,又如今朝。

——

闵金戈这一巩固,便一直打坐到了姾州。

姾州东靠沧海,有港口,向海外通商,大大小小的码头,从天上望去,如同一朵朵浪花在水土交界之处绽放。

此处不光世家林立,信教之人亦不在少数,又因与海外通商,文化如同入海的江河一般在此汇聚。上述这句话,从性别角度出发,亦可解读为:极端传统男权、自由男权、极端宗教男权和极端宗族男权殬瘤在没有天敌的肥沃土壤之上肆意生长,可谓集糟粕之大成。

若是罪孽以颜色深浅在这片土地上表征,这处土地,便是一块黑洞,连光也透不过。

最极端的压迫,引来了最强烈的反抗。姾州,是媓朝第一个上报,杀尽男俞黜族和人族叛徒的州府,比玉璋城早了整整半个月,因此,姚嘉声赐名姾州,又将其捧成正面典型。

每日朝会提起之时,大概就是“你们看人家姾州.......”这个样子。

所以姾州有人造反,体量虽小,看上去完全就是胡闹,但是姜嬴还是亲自来了一趟。

她们先到了姾州州使铁寒霜的府邸,到达时正值晌午,但无论是州使府还是办妐处,驻守者都寥寥无几。

姜嬴收回飞舟,向其中昏昏欲睡的值班小厮询问,方才得知,现在正是姾州等地的农忙时刻,府衙中的大多数,包括州使本人,都前往田间垄头,帮着种地插秧去了。

“州使说了,”抱着一根棍子当武器的少年揉眼睛,抬起手臂给姜嬴指了路,“若是有人来访,急事去那找她,不急就晚饭后再来。”

应该是急的,虽然只有一个造反者,但也算造反,之前她们在路上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现在还是不要再耽误为好。

姜嬴和其她人对视一眼,又放出飞舟,向小孩指的方向飞去。

倒是把少年吓了一跳,棍子一扔,哆嗦得说不出话。良久,看着飞舟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她站在飞舟抛下的阴影中,方才捡回棍子,呵呵傻笑:“原来是神使啊!”

却说田间,姜嬴大张旗鼓地放出飞舟,并非想张扬身份,只是这几日姾州天气炎热,她想到百姓们在土地间劳作,被太阳焦烤着,挥汗如雨,总是不好,便利用飞舟,替她们挡住蜇人的炙热阳光。

她本还想着带着人一起下田劳作,但是姾州州使得知消息,从田地中爬出,飞快赶到现场,拦住她们。

这是姜嬴头一回见到铁寒霜真人。

她戴着一顶质朴的草帽,草帽之下,露出一张黢黑的脸,她身形魁梧,脸上一根刀疤从右眼的眼角延伸到嘴唇边上,有时掩在黝黑的脸色之中,看不真切。因此,乍见之时,总感觉她的笑容有些奇怪,再认真看两眼,才会发现那不是笑容,而是她的伤疤。

在姜嬴降临之时,她在姾州最大的港口做着搬运工的工作,不光是最底层的劳动力,还是个黑户。

她的身份,搭配着她的相貌,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神秘非常,仿若一条河干涸之后,终于从河床底部显现出的那块饱受风霜的石头。这是姜嬴在初降临的那个夜晚,在监视器上看到她时,对她的第一印象。

后来,则是屠一刀认出了她,方才告诉姜嬴等人,这位曾是乌衣营中的战士转铁匠。

至于她是如何远离自己的老家,跑到姾州,又是为何在姾州港头做着搬运工的工作,屠一刀也浑然不知。

后来姚嘉声也曾在手环询问过铁寒霜,但她避而不谈,姚嘉声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别人**的上司,便不再追问。但是来的时候,姚嘉声还是跟姜嬴提起过这件事,隐晦地表示,希望姜嬴能够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毕竟太过可疑。

当初苟名打进玉璋城后,也为跟着牠一起征战沙场的将士们论功行赏,只是赏赐之间也透着浓浓的性别歧视。对于男将男兵,牠封侯封爵赏赐千金田地,对于女人,牠赐良婿良缘。

但铁寒霜没有接受。有她带头,亦有许多女将女兵受她影响,不愿接受苟名的赐惛。

姚嘉声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那段时间,苟名十分阴郁。

两方对峙胶着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苟名让步,赏了她们金银财宝,允许她们回到故乡。

但铁寒霜的故乡不在姾州,她的故乡比姾州更加靠近玉璋城。

老家在姾州的,是战定心。

姜嬴知道姚嘉声暗自戒备着战定心,她没有对此说什么。她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也能理解姚嘉声。

她也想着帮姚嘉声查查清楚,免得让这位被她推上去的人皇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因此,在落地之前,她便收集了许多关于铁寒霜的信息。

这铁寒霜,原是泗州人士,是乌衣营中第一批跟着战定心的士兵,也是参与过澜江大战的老人了。

但她出名,并非澜江战役,而是她加入乌衣营前的事迹。

厉崇渊对姜嬴说:“其实若不是我们当时在北方打仗,而铁寒霜的老家在南方,我们肯定是要对她施以援手的。”

她告知姜嬴,铁寒霜曾经是某个世家中的小姐。她们家有一年,女眷出门上山祈福,夜晚宿在寺庙中时,有个匪徒持刀闯入,既欲劫财,又欲劫色,最后两个都没劫成,因为那牲徒被铁寒霜反杀了。

但铁寒霜也因为杀人,而被关进监狱。

此案难审,上报下达了几次,铁寒霜终于无罪释放,回归家中,却被家中男主人逼着自尽,以证清白。

接下去的事情是屠一刀远程跟姜嬴讲的,“据寒霜所说,她一开始不肯从命,那群牲畜便拿她母亲威胁,又说她拖累姐妹出傢,她万念俱灰,便想着不如就遂了牠们的愿。但是又慊死在这个家恶心,便带着三尺白绫,逃出家门,随便找了处清净地方,想着死了算了。然后那年还未成为乌衣营的女兵在她面前不远处走过。”

屠一刀说到此处,又把曲泉澄拉过来,给姜嬴科普了一番那个时候的背景。

原来这件事,正好发生在男异姓王即将攻至澜江的时候。

玉璋城在澜江以南,男异姓王若是打过澜江,便可长驱直入玉璋城。而玉璋城中早已无人可用,男暴君周坤坤寝食难安几天几夜,终于死马当活马医,将某位男将军的落魄后代——即苟氏一家,召至玉璋,前往澜江,抵御男异姓王。

“前往玉璋途上,苟氏一家的男人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唯有战定心对此有所预测,一路上招兵买马,但纵是如此,也只招得五六百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女性,她们就是乌衣营的前身。”

之后便是战定心成名一战,无甚可说,又由屠一刀说回铁寒霜当时的心理变化。

铁寒霜见到的,是未曾战斗过的战定心和乌衣营,但她为何因为看见她们便弃了死志?

屠一刀说:“当初在军营,我也曾问过寒霜这个问题,她说,有些时候,有些人,即使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便能让你看到另一种可能。”

所以三尺白绫被丢弃在尘土当中,当乌衣营的姐妹如川流流过她身前时,她也不由自主地,投身进了人流当中。

后来成为了乌衣营中的铁匠,她便舍了父姓,以铁为名,起名寒霜。

——

如今,双脚沾着污泥的铁寒霜站在众人的面前,没有一丝局促,看向姜嬴身后,锦寨义士和乌衣营曾经的两个统领时,脸色意味深长。

她的视线越过姜嬴,而姜嬴的体型,却不是那么容易忽略的。

所以看上去,她十分不尊重姜嬴。

但姜嬴却不以为意,她只是突然觉得,姚嘉声的担心不无道理,铁寒霜不愿动手搞定造反者,或许另有谋算。

姜嬴感受着铁寒霜身上的气息,愈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在链接中对系统说道:“统妹,恐怕我们家金戈不是这个世界第一个破障的人了。”

[1]引用自清代诗人杨庄诗句“清霄静涓涓,洪流骇涛涛。”

[2]出自清代诗人路凌波诗句“拂马霜天嘶野渡,藏鸦月夜惊山村。”

[3]引用自唐代诗人薛涛诗句“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

[4]引用清代诗人路凌波诗句“开樽谁与酌,把酒劝青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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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吾道何孤?(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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