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帝一直在观察儿子,他自知不是这场盛宴的主角,也并不计较邜珹夺走属于自己的风采,他只是在心中审视,评估,评价邜珹所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一个未来皇帝的标准。
总的来说,燕昭帝还算满意。
能令燕昭帝满意,这场巡行算是成功了一半,随着燕昭帝一声令下,步辇沿精心铺设的山道向上行进,卤簿与仗卫队伍于山脚排列,身披铠甲的锦衣卫井然有序,护卫皇室安全。
接下来就是登山过程,这个过程不需要邜珹操心,山路上也没有那群围观他的百姓,他放松身体坐上步撵,侧后方邝珘依旧举着那把大大的团扇,小心注意着太子的动作。
虽然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但毕竟这里是宫外,万一那群抬辇的人不小心歪了斜了,他必须立刻上前保护太子周全才行。
直到看到远安宫的正宫门,邝珘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点,邜珹可不管那么多,他看着周围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只想感慨自己来到了仙境。
“皇儿,”眼看邜珹快要坐不住了,燕昭帝不得不出声提醒,“坐好。”
邜珹吐了吐舌头。
一路上为太子抬撵的力士目露了然,远安宫正门两侧各有一块石碑,此物名为“下马碑”,上面用五种民族文字书写了官员下马的要求,皇帝这是在告诉众人,这个要求太子不必遵循,你们只管抬轿把他的宝贝儿子送进去便是。
步撵悠悠哉哉,一直来到远安宫主殿。
“皇儿看,”燕昭帝耐心为他讲解,“这是基福殿,一般用来举行庆典。”
能让皇帝亲自做导游,只怕全天下也只有邜珹一人,好在他知晓如何当一个全天下最讨喜的听众:“好漂亮的地方。”
邜珹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扬声称赞:“名字好听,味道也好闻,父皇真是别具慧眼!”
“皇儿好眼力,”燕昭帝抚掌大笑,“这里的建筑全都是由金丝楠木建成,自然清香四溢。”
金丝楠木是西南的神树,曾被当作贡品送来。
邜珹肃然起敬,这座宫殿的意义远比他想象中要重要,父皇特地为他解释这些,岂不是表明此次出宫并非简单避暑?
邜珹已经可以预计自己这次出来要学多少东西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沿着这条中轴线往北,是燕昭帝在行宫内处理政务的地方,他原本想带邜珹过去看看,但看他一副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样子,决定好心放儿子一马。
“那边是休息的寝殿,”燕昭帝大手一挥,让锦衣卫把邜珹带去那个方向,又吩咐候在一旁的太监总管,“明早请太子到林中堂来。”
邜珹在心底欢呼一声,连忙下辇向燕昭帝行礼:“谢父皇。”
燕昭帝施施然走了,邜珹一路目送他身影消失,立刻冲回步辇旁。
“你过来。”邜珹朝一直站在步撵后举团扇的邝珘招手。
这片皇家园林虽然被称作远安宫,实际上是采取了前宫后苑的布置,邜珹早就打听过了,穿过宫殿最北边的松和门,就能见到这片避暑山庄的真实面貌。
听完太子殿下的大胆计划,邝珘连连摇头:“殿下,您应该先奏明陛下,不可擅自决定。”
谁知道父皇愿不愿意放他去玩,邜珹看一眼几名抬步辇的锦衣卫,这里面至少有两个熟悉的角色,明显是燕昭帝派来“监视”他的。
有他们跟着还玩什么。
“好吧。”邜珹叹一口气,他不可能和邝珘在这路上吵架,“去寝宫吧。”
等进了寝殿,邜珹立刻挥退众人,几名锦衣卫自觉去站岗,邝珘原本也被分了岗位,但邜珹执意拉着他不放,那名看着像是管事的锦衣卫点点头,放邝珘伺候太子去了。
“本宫那天不是有意骂你,”邜珹这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一有时间就想赶紧解释,“你不要生本宫的气。”
“臣不敢,”邝珘自然高兴能和邜珹亲近,但他始终坚守一个臣子的本分,躬身行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殿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这几乎是一句无可挑剔的官话,但邜珹并不喜欢这些,他这次自知理亏,努力克制不像以往那样乱发脾气:“你先起来。”
“我是问你心里气不气,你想好了再说。”
其实这话听起来也没好到哪儿去,但邜珹语气平静,还是令邝珘感到受宠若惊。
“殿下,”邝珘不知自己方才的回答有什么不对,但既然邜珹开口,他就乖乖按对方要求重新想,“臣没有生气。”
邝珘先重点强调,这个答案是绝对不会变的,无论回答一千次一万次都一样。
然后,他开始细细剖析自己的心理过程:“臣当日被陛下召进宫中,与臣讨论仪仗队诸事宜。”
邜珹静静听着,从邝珘一板一眼的陈述中寻求他的真心:“陛下问臣是否愿意担任千户之职,臣拒绝了,因为臣想在出宫当日为殿下举扇。”
这些事邜珹已经知道了,但再从邝珘亲口说出来依旧让他心脏乱跳,好似有一只小鹿在里面蹦跶个不停。
“后面的事殿下也知道了,”邝珘只是陈述事实,没有一丝抱怨意味,“殿下前来问安,陛下便命臣在屏风后稍作等待,陛下借臣教育殿下为君之道,殿下为臣好,开口拒绝......”
“等等!”邜珹有点懵,这怎么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如今四下无人,邜珹也懒得纠结自称,“我骂你骂的那样难听,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因为臣了解您。
邝珘在心中默默想,但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殿下菩萨心肠,就算偶尔言语过激,肯定也是底下人不对,臣当日行径莽撞,给殿下添了麻烦,所以殿下才会出言训斥。”
我的天呐,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
邜珹神情恍惚,更没想到这还不算完。
“臣从前在端本宫承蒙殿下照顾,出宫后却没有为殿下付出半分,殿下觉得臣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臣深感羞愧。”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邜珹内心惶恐起来。
但邝珘显然也憋了很久,如今终于逮着机会,一吐为快:“臣虽然是孤恩负德之小人,却也盼望能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只是臣终究愚钝,不但没能为殿下分忧,还连累您遭陛下误会,殿下只是简单敲打几句,这是您对臣莫大的恩典。”
邜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
“殿下,”邝珘抬头直视邜珹,眼神坚定,恨不能对天发誓,“臣无以为报,愿用生命来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
一刻钟后,邝珘背着邜珹在宫殿的屋檐上穿梭。
他眉头紧皱,满脸都是不赞成:“殿下,您不该这样。”
“不是你说要报答我的知遇之恩?”邜珹压低声音,故意凑到邝珘耳边吹气,“你还说要用生命报答我。”
邝珘的耳朵可疑地红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想起邝珘刚才那套洗白发言,邜珹啧啧称叹,他一时想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倒是想起可以借坡下驴的机会。
我可真是太坏了。
不过邝珘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不满的地方根本不在这里:“您怎么能亲自去支开那些侍卫,您应该让臣把他们都打晕,这样哪怕陛下追究下来......”
“停停停,”邜珹听不下去了,威胁他,“本宫命令你现在闭嘴,不然我就一个人去山里玩。”
“是。”邝珘不情不愿闭嘴了。
“听说这里是模仿前朝的疆域版图建的,”眼见位置越来越偏僻,邜珹胆子渐渐大起来,开始放声和邝珘聊天,“很多地方都是山,因为前朝就山最多。”
远安宫建于前朝,前后历时一百零三年,其建筑规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面积相当于八个大同府,两个皇城,比现代号称“万园之园”的圆明园还要大出三千亩。
这么一大片地方,有五分之四都是山。
“咱们刚才待的那座宫殿位于东南,有桥有水,错落有致,”邜珹话中透出一丝无奈,“是模仿江南而建,听说那是鱼米之乡,房子都建在水上面。”
邝珘不言不语,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邜珹口中的描述他也听过,这种建筑模式还有一个更加优美动听的名字——
移天缩地在君怀。
可是再如何把全天下的好东西拿到眼前,也掩盖不了邜珹长这么大从没出过皇城的实事,他像一只被精心培养的金丝雀,从小接受最为严格的教育,在自己华丽的羽毛上写满诗书礼仪与治国方略。
他光鲜亮丽,他丰富内涵,他智慧与才情并重,他尊荣与富贵同享。
可他,竟从来没去过江南。
“臣带您去,”邝珘知道自己冲动了,可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胡言乱语,“臣将来,等将来.....”
“哈哈,等我登基之后吧,”邜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样直言不讳的邝珘很可爱,“这话可太大逆不道了,你不许说出去。”
“臣不会。”邝珘闷声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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