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主管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邓倚泉中途插进话来:“思意,你一定要逼我离职吗?”
语气满是委屈。
涂思意不明白他委屈个什么劲,她只感觉又回到了被HR和楚主管联合轰炸的那个下午。
眼看面前的三人要吵起来,肖越立刻接过话头阻止:“楚哥,这事是邓倚泉不对,这是我们都认同的对吧。”
楚哥点了点头。
“好,分歧在于,您认为邓倚泉纠缠我是我在网上发了照片引起的,我应该对此负有责任,所以您觉得邓倚泉情有可原,不会开除他。而我认为,如同您一样,在网上分享生活是个人自由,不是被性骚扰的理由,所以遇到这种事情绝不该姑息。”
楚哥连忙道:“我没那个意思……”
邓倚泉倒是收起委屈的模样,开始泼脏水:“思意,如果你不发公司照片,我真的只会在网上默默关注你,绝对不会找过来的。但是看到你入职的消息后,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离你那么近,我特别想在现实中见到你……”
涂思意一阵胆寒:“你少来!正常人会对着打过码的照片感叹距离近吗,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楚哥你知道他这么处心积虑吗?”
其实不问,涂思意也知道答案。在现实中,邓倚泉发消息骚扰的那段日子里,他曾经亲口承认用了消除马赛克的工具;后来这也成为了向警方展示的关键证据。
涂思意在这时问出口,是为了把话题牢牢地控制在账号上面。
按照困局的逻辑,如果他们坚持不删,绝对会被攻击到删除为止;而能帮助他们逃过的,除了邓倚泉,就只有面前的楚主管。
果不其然,这句话把楚主管从“两难”境地“解救”出来,他顺着涂思意的话问:“小邓,解释一下?”
邓倚泉刚刚嚣张的气焰降下去几分:“我确实用了一些手段……”
肖越厉色:“什么手段?!说清楚!”
邓倚泉不情不愿地把那款工具的名称说出来,肖越像警察一样,把怎么找到软件的、软件怎么操作的、解码了几张照片一一问了个清楚。
楚主管则开始批评起邓倚泉来,当然,这时的批评在涂思意三人看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消气,并不是真的在谴责。
毕竟如果楚主管真的认为这是大事,早就开除了,而不是在这里名为批评实则回护的转圜。
简乘年只觉心累,事情都闹到这种地步了,怎么这个邓倚泉就是走不了;于是,在楚主管的斥骂声和邓倚泉的“认错”声中,他问出了那个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楚哥,邓倚泉是您亲戚吗?”
楚主管停止了斥责,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我始终想不明白,这可是性骚扰啊,您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他今天这样对我,明天就有可能这样对其他的女同事。”他深吸一口气,“既然您觉得女孩子被骚扰是小事,在这家公司是必须接受的,而罪魁祸首是可以宽容大度地再给一次机会的。您可以不在乎,那您觉得外面的那些人会不会在乎?如果让大家知道,咱们罗兰艺术是一家纵容性骚扰的公司,会对咱们公司的声誉有什么样的影响?咱们公司的客户们,会不会继续选择我们?”
被迫深陷多年的职场斗争中,简乘年再迟钝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高位者并不会真正在乎底层人的感受,只有与他们同一阶层的利益才能触动他们。
简乘年的同事们,早早地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他们从不在谈判中表达自己的感受,永远用利益打动领导。
“我喜欢”、“我想要”、“我觉得”、“我认为”;这些带有主观感受的字眼,在谈薪、脑暴、谈合作等各种场景里,都会招来白眼和鄙夷。
代替这些的是,“我对你有怎样的价值”。
简乘年的话,就是在把这件事拉高到整个公司甚至行业层面——如果你不开除他,就说明咱们公司是一家会容许性骚扰的公司,会在行业里名声扫地。
这顶高帽子,楚主管戴不起。
但是简乘年虽然早就知道这些道理,却也是第一次运用出来。因为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他来说,太冰冷了。
在工作中的沟通中,阐述“我对你有怎样的价值”是非常有效率的一种方式,如果仅仅是这样,简乘年并不抵触这样的方式,他也喜欢更高效地工作。
但是在简乘年的工作环境里,他见到的更多是上位者将其演化成驯服底层的工具。变成工具就意味着,这种思维方式被抹除背后的人性,变得极端,它的目的不再是高效工作,而是彰显权力。
我是你的领导,所以你必须按照我习惯的方式来工作,必须忍耐我的脾气、我的一切不合理要求;如果做不到,就证明不了你的价值,你就不能留在这里。
我是公司的老板,所以无论高层、中层、还是底层员工,都必须听命于我,因为我才是给你们发钱的;不论你多么专业,职级多高,也无论市场周期,我想做的项目,几个月看不到成果,就是你证明不了你的价值,我当初用多么诱人的条件把你挖过来,现在也可以用同样的条件去挖别人。
工具化的结果,就是让底层员工自愿放弃权力和权利、自证价值,让权力不断转移到上位者那里去。
所以,简乘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也是在默认。
默认了作为罗兰艺术的一份子的涂思意,或者面临潜在危险的其他同事,她们的感受是不重要的。
她们的恐慌、绝望与痛苦是不可以被看见,也不可以被宣之于口的。
而只有在默认的前提下,将这种风险上升到公司层面,才是理性、正确且有力量的;才能真正地动摇面前这位主管庇护邓倚泉的心思。
他明明是讨厌这样的,现在也不得不拿起这柄工具,用他最讨厌的思维方式去反击。
意识到这一点的简乘年深感无力,他没心思再去听对面怎么回答,而是侧过头去对涂思意道歉。
糟透了,他明明只是想帮到他们。
还是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是一个漠视人权、三观不正的人?
在这番质问后,涂思意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她看上去十分难过,她更想证明,“性骚扰本身是不对的”,而不是“性骚扰危及到公司利益,所以它是不对的”。
所以她一反往常,并没有回应简乘年,并且摆手制止了简乘年的道歉。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两个人窝在沙发里,谁也不说话
肖越见刚刚还努力战斗的二人突然蔫了没了声响,转头去看。
只见两人一个赛一个地难过,简乘年把自己的手掐出了印子,涂思意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到怀里揪出了花。
而在肖越看来,这只是一种谈判技巧而已,并不能反映说话者的三观。
他不由得在内心感叹,这两个人可真像。
虽然只有一晚上的相处,肖越也能看出来,简乘年和涂思意都是对自己有着极高道德标准的人,这意味着,他们遇事总是无法放过自己,更容易内耗,更难获得快乐。
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绝大部分人都是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对待别人。
这也意味着,简乘年和涂思意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无形之中也在用同样的道德标准对待别人。
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而不是约束别人的,所以这很容易产生对他人的道德绑架。
而恰好,简乘年在面对外部事物时更加胆怯,他的生长环境造就了他过分内敛的性格,面对冲突他的第一反应是回避,因此他不会将这种道德标准说出来。
而涂思意,虽然不知道她的家庭环境是怎样的,但是从她与别人极融洽的相处成果来看,她的情商和处事方式足够将这种矛盾遮掩过去。
只有二人面对着如此相似的彼此的时候,那种被忽略和隐藏的矛盾才会时不时地爆发出来。
而肖越永远会找到主要矛盾,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不清账号”这个举动获得NPC的许可,将其在困局里合理化。他暂时分不出精力去处理二人的情绪问题,眼下只能独自面对楚主管的怒火。
楚主管在听完简乘年的质问后,勃然大怒,他甚至坐不住了,站起来指着简乘年:“涂思意!我本来以为你平时看起来和大家相处那么好,谁知道还是个犟种!你还拿公司来威胁我,怎么,我不开除他,你还想发到网上去?”
肖越站起来走到正对着楚主管手指的方向的地方,挡住二人,开始诱导楚主管说出他想让他说的那句话:“就事论事罢了,我在公司两年了,工作能力您也清楚,楚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因为一个新来的员工起这么大争执。”
肖越清了清嗓子:“我只是想得到公道罢了,不想事情闹那么大。”
楚主管的面色缓了些,他似乎意识到了对面是他两年来最器重和欣赏的员工,但是刚刚发过火,他还是要维护一下领导的威严:“你知道就好,少不了你的公道。你把账号什么的都删了,以后也别再发了;小邓你一会儿当众道歉,接受大家的监督。都是同事,相处过程中没必要那么锱铢必较,遇到矛盾想办法解开就好了;一有不合就闹着要开除算怎么回事。”
肖越难掩翘起的嘴角,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