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夏侯瑨收拾了卷籍,准备去见先生。忽然听人禀报,栖息宫的福顺求见。
福顺是他三弟的人,夏侯瑨不喜自己这个三弟,自然也不耐见福顺。
但是来人又说,褚娘子也在。
夏侯瑨奇怪之余,只好放下书问福顺:“怜娘在你们那儿做甚?”
福顺什么都不告诉,只说,殿下去看就知道了。
夏侯瑨只好过去。
褚卫怜生受一惊,没想他来这么快。幸好她收手得早,不叫他看见。
“瑨表兄!”
她小跑到夏侯瑨面前,争取分散他的注意。清风吹开碎发,褚卫怜朝他笑。
朝阳熔映笑窝,她是如此明媚。夏侯瑨忍不住替她捋了碎发,才觉自己的失礼,堪堪收回手。
秋阳初照,他的眼里只剩下她了。
夏侯瑨放轻声音问,“怜娘,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瞬息的慌张后,褚卫怜笑容不改,解释说,“噢,我听闻三殿下过得不好。这不秋后就要入冬,天将寒,我怕三殿下难熬,就寻思送些御寒之物。”
她说完,倏地听见一声笑,在后头,是冷的。
褚卫怜回头瞪他。
轻眯的眼神,无尽威胁。
夏侯尉只好面无表情:“是,她是来送东西的。”
虽然他不是那么配合,但好歹没拆台,褚卫怜还算满意。
夏侯瑨打量起他。
在打量什么呢?
褚卫怜也从夏侯瑨的视线看去,那位落魄的皇子站在日光下,左脸的巴掌印尤其明显。褚卫怜后背都快渗汗了。她无从辩解,决定先发制人!
“天哪三殿下!”
她快步走向夏侯尉,左瞧右瞧:“你的脸怎么了?可是被人打了?何人如此嚣张啊?”
水波似的眼眸,清透无辜。朝着他轻轻一眨。
夏侯尉突然感觉心猛跳,强劲的生命破骨生根。
“哦,没什么。”他的目光飞快挪开她的脸,转而看向夏侯瑨,“三哥你也知道,宫里多的是人作践我,这些不算什么,我早已习惯了。”
是啊,是啊,他早已习惯了。褚卫怜在心里重复,只盼夏侯瑨快快以为,这巴掌是别人打的,不是她甩的。
夏侯瑨仍狐疑地打量。
最后好像信了,点点头,去拉褚卫怜的袖子:“走吧怜娘,别待在这儿了。”
二人刚要离开,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表姐”,掷地有力。
她和夏侯瑨刷刷转头,但见夏侯尉笑了,抚摸脸颊的红印:“快入冬了,多送些炭,我会冷。”
莫名其妙的,这是哪出?
褚卫怜心想。
不过夏侯尉一直以来,古怪的行径也不少,她懒得多纠结,拉住夏侯瑨就走。
两人出了栖息宫,一路往前。
风悄悄,树悄悄,日头晒得人暖和,夏侯瑨又在袖里牵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和。这是第二回偷牵了,褚卫怜不再惊得抽回。
她低下头,先烫了会儿脸,再朝夏侯瑨欣笑。
夏侯瑨的脸亦是红。
两人慢慢走,沐浴日光。褚卫怜的眼睛四处瞧,宫墙杨柳风,白云飘万里,光阴忽而变慢了,慢到一瞬一息极为清晰。她甚至看到了日暮青山,晚风送人。
快到宫道口分别时,夏侯瑨轻轻唤她。
“怜娘,三弟也是可怜人。不如放他一命,让他苟活着罢。”
他还是猜出了。
褚卫怜本也不觉得能完全瞒住。可是她不想答应,不想放过夏侯尉。
“你不是也厌恶他?为何要替他说话?”
“怜娘。”
夏侯瑨忽然驻足,握住她的肩:“我是厌恶他,我很早与你提过,他这人阴险,不是好人。你可知我此话何来?”
“何来?”
“我亲眼见他烧了太后的礼衣,把罪赖给尚衣局的太监。那一年他才七岁。”
七岁?
褚卫怜愣住,骤然忆起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桩事很小,甚至不起眼,快要淡出她的脑海。可她记性很好,又想起了——似乎也是她七岁,在姑母的慈宁宫小住。
那天姑母要去岱山祭神,尚衣局送来的礼衣却被火烧出洞。姑母大怒,要处死那些小太监,还是她给拦下的,最后补救礼衣替他们求情。
那时候她想,谁会好端端给自己招罪,这些小太监多半是被人陷害的。
今时今日,她才恍悟,果然是被人陷害。
原来是他,夏侯尉。
“但是怜娘,”夏侯瑨又叹:“三弟如此,已是小人,我们不要做和他的同类。他生得可怜,从小没娘,父皇母后不管,更没哪个宫妃会接近他,宫人无一不嫌他晦气。他从小没人教养,也难怪变成这样。我们是君子,君子不以权势欺人,不如就饶恕他,放他苟活着吧。”
夏侯瑨是君子,褚卫怜心想,她可不是君子呀。
她放过夏侯尉,谁又来放过以后的她?她是一定会让夏侯尉消失的。
可是眼前的年轻小郎君,如此苦口婆心劝她。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又含夹希冀,褚卫怜想做他眼里的君子,尽管只是表面上。
反正除掉夏侯尉,多的是办法。
或者哪年冬天就冻死了?哪场风寒就病死了?她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褚卫怜盘算好,望向夏侯瑨。
“好,既然瑨表兄开口了,我也便放下。”
她朝他笑。秋风中的少女,笑容清甜又真挚。夏侯瑨又忍不住捋她的碎发,“怜娘,你真好。你为吾妻,吾何幸也。”
月底,褚卫怜回家了。
她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褚卫敏。
轻雾从小金笼炉飘出,丝丝缕缕,蕴着满屋鹅梨香。窗边少女小坐,乌发挽髻,一根碧玉插簪,纤纤素手穿于针线。
褚卫怜走近了瞧,原来她在绣自己的嫁衣。
“哎,你走路怎不出声,好生吓人。”
禇卫敏埋怨。
“怎没出声了?分明是阿姐太专注,不曾留意我。”
褚卫怜坐在她身旁看,“你嫁衣不早就绣好,怎么还要再绣?”
褚卫敏放下手活,无语:“这叫画龙点睛,你可晓得?我总觉得它不够好,老想着再绣几笔、再绣几笔,你瞧。”
她指了嫁衣莲花的黄蕊给褚卫怜看,“这原来是没黄蕊的,我今儿绣上去,你再瞧,衣裳是不是亮丽很多?”
褚卫怜点点头。
褚卫敏摸妹妹的头,无奈又好笑:“今生也就嫁这回,哪家娘子不想大婚当日美些?嫁衣当然重要了。我这叫对自己上心,不像你......”
“你年后也要出嫁了,母亲和奶娘绣嫁衣都比你急,你可去看过几眼?知道有哪要补?哪儿还可以再添?”
褚卫怜懒洋洋地躺下。
小炕上,阳光从窗台照进,她眯着眼轻松笑:“阿姐太多虑了,嫁衣有母亲和奶娘绣,自然极好,我何须担心呢。”
“……”
褚卫敏简直无话可说。
她不是很想嫁给夏侯瑨吗?
当初自己那么想嫁周垚,以为能嫁时,日日在盼,把嫁衣看了又看。后来换了龚表哥,兴致就没那么高,但毕竟是自己大婚,还是认真对待起嫁衣。妹妹这模样……真是太随意了。
褚卫敏手揉额头,不再跟她说话了,继续绣。
褚卫怜微睁半眼,罅隙里偷偷瞧她。瞧她眉目倾注、模样安然……最后闭上眼睛。
嗯,挺好的,看起来阿姐已经看开,安心待嫁龚表哥了。
九月初九重阳夜。
夜晚用膳,一家团聚。
林夫人给禇父加菜,看着他黝黑的脸:“出去一趟,晒成这样。”
禇父道:“巡盐各州各县城跑,哪有不晒的。你且看,等二郎从西北回来,保管比我还黑。”
不提禇凌还好,提了禇凌,林夫人又要泪汪汪。
她拭泪埋怨,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西北到底有什么好,你还非得回了姑母,上赶着去。”
“你......唉,天底下就没有你这般蠢的人!”
饭桌上,禇凌飞快扒着碗里的饭。
比起他大哥禇允恭,在林夫人眼里,这个儿子可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多大岁数人了,孩子都能满地跑,平日里也没少气她。可骤然得知他要走,林夫人却不舍得多骂。
禇凌吃的快,没一会儿放下碗筷。
他朝林夫人嘻笑:“母亲此言差矣,天底下多的是儿子这般‘蠢的人’,抛了父母妻儿远去西北,打战还冲在前锋。”
林夫人哑口无言,怎不懂得此理,可她就是舍不得禇凌,更别说现在西北还没战乱。
每当她说不过禇凌,都会让禇卫怜出手,谁叫这丫头最伶俐呢。
“眠眠,你说!”
林夫人实在气不过了。
禇卫怜与林夫人邻坐,方便了林夫人手肘捅她。
阿娘发话,褚卫怜只好放下手里的羊腿,无奈道:“二哥,子不违母命,母亲说你蠢,那你就是蠢。”
“眠眠,你说什么呢!”
褚凌被她气到。指头屈起,一颗花生飞过数盘佳肴,弹在了禇卫怜的脑门上。
禇卫怜一摸脑袋,还没来得及把话噼里倒,就听他说,“二哥真是白疼你了。”
“哦,听说西北羊腿最香了,等二哥归惊,不忘带奇珍美玉,也不忘爹要的兵器,但就不给你带羊腿。”
禇卫怜刚要发动,立马瘪了。泪汪汪地坐下:“二哥,我要羊腿......”
众人哈哈大笑。
今夜正值重阳,冷宫内,福顺在烧水。
廊下烧好水,福顺提壶进屋。
昏黑屋子里,床上卧着一人。
待福顺点亮烛灯,那人掀被褥坐起,脸还是夏侯尉的脸,手背却粗糙,布满褶皱和深红的血管。
福顺倒了热水递出,那人饮下,被烫过的喉咙好像长出毛。
此人脸部扭曲,嗓音尖细:“屋外的动静我都听到了。死太监们,不让人活,这么冷的天,竟然把你们晒的被褥全泼湿,还把你们的吃食倒给狗!腌臜玩意儿,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如我替殿下杀了他们!”
“别了。”
福顺按住他的手:“殿下不在乎,他们爱折腾便折腾吧,别打草惊蛇。先等着,总有他们死的一天。”
重阳佳节,万家欢庆。
京城西安平街的酒楼内,有人一席白麻,临坐窗边,持杯而饮。烟火轰得飞升,他望向楼下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主子,客来了。”
夏侯尉收回目光,放下酒鼎。珠帘哗哗撩起,他抬步往外走。
来者恭敬客气,先躬身抱了拳。
“三殿下。”
“在下此行,乃向殿下表迹。”
“我助殿下拿到想要的,待殿下功成,也助我心有所成。”
“你知道我要什么?”
夏侯尉问。
“是,在殿下这位子上,离上头就差一步,一招险棋,没有人不想往上走。”
淡淡烛影打在两人的脸,楼外烟火喧天,尘世万千。楼内大排筵席,醉生梦死。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点尘。一招棋胜,天下共主。一招棋败,黄土半抷。
夏侯尉笑了:“可是我差的,不止一步。你又凭何能让我信你?”
那人并不多说,只从袖里掏出物什。
是一支簪子。
簪子青兰玉细刻,缀了东海福珠。
夏侯尉眯眼细瞧。
青兰玉,千金价。这支玉簪,是禇卫怜一套头面里的。
……
即日起至下周四,每日都有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棋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