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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夕阳西照,红霞万里,火伞高张,风硬如铁。

兰旭戴上兜帽挡住引人注目的头发,来到许大将军府巷口,却没有冒然登门,而是藏身隔壁艾府。

他惯性进到以前住过的院子,赫然发现久枯的树桩上生出了新的嫩芽,沉睡的府邸抻了个懒腰,即将苏醒灵魂;他缓缓走上前去,蹲在树桩前,手掌轻颤着探向嫩芽,欲碰又收,像是不忍打扰老友酣梦,却又止不住向他诉说在他沉睡的日子里,自己没他庇护的苦。

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大哥……”

又是秋天了,也许再过十六年,这棵树会再次结出石榴果实;新生在望,他也只能望一望了。

他又叹了一声,内心苦痛,眼眶干涩:“……大哥,”他抬起头,望向四下残垣,浅笑一声,“天气真好。”

他没说“对不起”,他曾说过无数次,多了就不诚心了;他没说“我想你”,他曾说过无数次,这一次,他没必要再说了。

他只剩下二十天的时间,救下爻儿,免除战祸,他便不必“对不起”;二十天后,他就能与大哥相见,一解想念,从此无需再想。

——那个时候,他会想念果儿,想念爻儿,想念花时。

他盘坐在树桩旁边,阖目调息。这些时日,他明显感觉到,蛊虫日渐虚弱,生存的本能令它日渐疯狂,心脏仿佛泥鳅钻豆腐,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唯有用功法强制压住,才能保证行动无异,但若是再与爻儿交手,恐怕会落于下风。

心神不宁地等到散值时分,兰旭收功起身,隐在艾府半残照壁后,直到巷口传来马蹄声,兰旭精神凛然,透过丛丛草木,窥得许仕康打马过巷,兰旭本要从自己院子翻过去守株待兔,却见许仕康身后,花时身着官服,骑马随侍左右。

兰旭蹙眉,他分明让许仕康软禁花时,可目前情况,花时仍在正常当值,不知他几时到的京城,和吴秋雁有没有碰过头。

边想着,边往回走。因花时在侧,兰旭没法现身,只能吸引许仕康注意,让他来找自己;他靠在墙头,听得许仕康的走近脚步声,捡了个趁手的石块,丢过墙壁。

——幼时,许仕康特别喜欢捉弄他,兰旭反击的手段有限,其中之一就是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往他头上砸石头,砸中者十之一二,许仕康不仅不恼,还乐此不疲,你来我往,渐渐地倒也玩在了一起。

果不其然,脚步声停止,许仕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似乎退散了随侍。兰旭垂首立在墙下静待着,又过了大概一刻钟,许仕康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他换了常服,步态从容,看见兰旭背影,眼底翻涌一丝激动,旋即沉没,平板无波,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兰旭顿了顿,徐徐转身,许仕康为之惊愣。

兜帽连接着长长的粗麻斗篷,麻白的颜色衬得他脸色青白,如阴天时的黎明;帽下兜了一头残雪,又如一摊惨淡的篝火灰烬,仿佛他为了回来,徒步穿过了一片冬天。

许仕康眼珠闪动,张了张口:“你怎么……你的头发……”

兰旭依言除下兜帽,却未多做解释,正要说正事,只见许仕康大步踏过凌乱碎石,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兰旭僵硬着,任由许仕康克制地挥洒蹇涩,多年生疏,乍复敦睦,就像成珏的双玉,伯劳飞燕,一沉水,一入火,久别重逢后,棱角尽毁,再不匹配。

可许仕康抱得那样紧,不让他滑落,好像连绵不绝的歉意。

半晌,兰旭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做安慰。

许仕康察觉失态,慢慢卸下力道,收回拥抱。兰旭前胸后背霎时空了,凉意浸骨。

许仕康没有追问兰旭落水后的经历,而是说道:“你放心,晏果平安回来了,现在在宫里,和公主在一起。”

兰旭四面漏风的心脏一下子堵上不少,松了口气,点点头,打起精神道:“爻——花时怎么还跟在你身边,我不是说先软禁他,然后等我回来吗?”

许仕康没注意他的口误,说道:“他怎么了?”

“……这事儿你先别问,我让你做的四件事,都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许仕康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花时前天回来的,入宫同皇上述职,说是他为了追捕你,与你一同掉进了河里,醒来后只有他一个人,没找到你,他就回了湖州,却发现我启程回京了,于是又追了回来。”

兰旭沉吟一下,没有反驳,又问道:“你没让他单独呆过吧?”

“当然没有,”许仕康叹了口气,“他没犯错,我没理由软禁他,但又不能放他,干脆一直带在身边了。”

兰旭目露感激,轻声道:“回来的船上,我听湖州人说,盐商的事情,你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许仕康道:“这事儿不用你交代,神权是把双刃剑,皇上本要用这把剑斩了周成庵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现在却被反将一军,盐商的事情再闹大的话,于皇上不利。”

“对了,无记业与鈚奴合谋勾结的证据,”兰旭想了下——他本让花时将箭头带给许仕康,没想到花时翻了脸——遂说道,“在我落水后,被洪流冲走了,是天马镖局往京城来的盐镖里藏的箭簇,能扣住他们,就有了切实证据。”

许仕康隆眉道:“鈚奴的箭簇吗?反曲弓用的那种平箭头?”

兰旭明白许仕康的疑虑。大雍地处中原,风缓,多用直曲弓和外凸箭头,用利于观测箭头定位,准度更高;而西域风急,风沙频频,睁不开眼,诸国便多用反曲弓与平箭头,势头迅猛,箭身稳定,能够灵活地钻开狂风。

然而,近些年大雍的武器装备更新升级,各种弓形箭头应有尽有,不再具备地域区分,所以仅凭箭头,还真不能确认是出自鈚奴。

兰旭道:“那些箭簇的材料,是龙鳞。”

许仕康长眉舒展,略带惊喜:“龙鳞?!”

龙鳞被西域垄断,属于军事机密,大雍干看得着却吃不着,早就馋得哈喇子快到脚面了,若是能收缴一批——许仕康心潮汹涌,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他们到了,我就来个瓮中捉鳖!”

兰旭许久没见过许仕康这般洋溢,倍感亲切,也跟着粲然而笑。许仕康看了他一会儿,又道:“至于回头酒楼和芳华香,我已经让人暗中监视起来了,但不能让军队封它,免得人心惶惶;我让方也圆想办法找个出其不意的由头,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动手了。”

兰旭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又道,“另外,消灭无记业一事,不能大肆张扬。”

“为什么?”

兰旭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查到,吴秋雁是昭王之女。”

“什么?!”

“证据……你再给我点时间,等我搞到手,你得立刻禀告皇上。”

许仕康如遭雷劈,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咂摸片刻,一拍大腿:“是了,是了,秋雁……晏秋……昭王爷的一双儿女,一个叫晏秋,一个叫晏久——说是与王妃相识于初秋,要与王妃天长地久……”

山盟海誓情深意长,都化作了黄土;囿于身份与仇恨的人,还在红尘苦苦挣扎。

许仕康忽然道:“能确定他们身份的,那得是什么样的证据?”

“不瞒许大人,是随侯珠。”

“随侯珠?!随侯珠不是在公主——”许仕康豁然顿开,声音压得极低,“公主手里的,不是昭王府的那颗!”

“想必许大人在昭王大婚时见过那颗珠子,”——当年兰旭与公主成婚时,许仕康送了礼,人未至,因而无从比较——“其实只要亲眼所见,便知孰真孰假。”

许仕康认同地一点头,忽然眼睛一眯:“随侯珠在哪儿?用不用我派几个人帮你?”

“不用——”

兰旭推辞的态度更令许仕康坐实了猜想:“在花时手里?”

“……”

“兰旭,此事非同小可,我不管你们之间闹了什么别扭,随侯珠必须交还皇室!”

“我知道,”兰旭急切道,唯恐许仕康直接向花时索要,到时候花时无论怎样应对,恐怕都讨不得好,轻则不知轻重,重则身份暴露,遂说道,“他可能是因为我逃犯的身份,所以不信任我……”

“好办,我去让他交出来。”

兰旭寒毛耸立:“不行!知道随侯珠下落的只有我和他,你这样一问,他不就知道我是卧底了?!”

许仕康道:“你的任务差不多了,让他知道也没什么。”

“不行!我——我——”

“……”许仕康负手而立,表情高深莫测,“兰旭,上一次你闪烁其词,还是为了一只猫,扯了一堆漏洞百出的谎去骗艾松,那些谎话里,包括且不限于,你被猫妖附身、你上辈子葬身鱼腹,所以你一顿至少三条鱼,等等等等。”

兰旭面上阵红阵白,恼道:“我那时候才八岁!”

“你现在和你八岁没什么两样!”

“在你和大哥眼里,我永远是小孩子,然后呢?天塌下来的那天,是我带着爻儿东躲西藏,四处流浪!你们呢,你们在哪儿呢!”

许仕康像被扣住了一个钵,瞬间哑口无言。他看着兰旭虽然口出激动的言辞,眼中却没有丝毫湿润——只有趟过绝望之河的人,才会被收走泪水;从此他们的痛只有干裂,没有湿润。

——许仕康趟过,才会精准地判断出兰旭的经历;但他上岸已经很久了,不想再被提醒起那种痛苦。

“……后天晚上,花时交班,你只有一天时间,过了一天,他还是不交出来,就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

“……谢谢。”

许仕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有什么好?”

兰旭苦笑一声:“一场意外罢了。”见许仕康不信,又道,“此间事了,我和他,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但不仅是个孩子,就像你看我一样。”

许仕康心头微颤,像被翻了肚皮的狼,讶异抬眼,迎接他的是兰旭清明透亮的目光。

“一切都过去了,”兰旭道,“一切总会过去。”

年少时的捉弄、打闹、耍赖、闯祸;边关时的石榴花饼,那些信任、依靠,还有……

那天很热,边关将军府的东厢里,他打着扇子,哄爻儿睡午觉,爻儿没睡着,他倒是把自己哄着了。

他靠在床架上,睡得很沉,直到青涩的、窃窃的,那个吻,落在面颊上,初雪一样凉。

等他离开,他睁开眼,愣了一会儿,对上小宝宝薄到清澈的瞳仁,脸颊悄悄爬上了红晕,烘干了雪花。

爻儿咿咿呀呀地朝他伸出手,他认命地抱起他,两岁的孩子有样学样,强扳过他的脸,湿漉漉的小嘴印了一下又一下。

他扒拉开爻儿的小手,点他的小鼻尖:“小坏蛋。”

他等着许仕康进一步的失控,想着那时自己一定抓他个现形,然后嘲笑他,又或者——他躺在床上,因这个幻想,面红生烟小鹿乱撞。

可是他等来的,是半年后大哥被害、许仕康背叛,他带着爻儿亡命天涯。

那个吻,像个句号。

情窦堪堪初开便枯萎衰败,他只当那是一场自己一个人的梦,若不是今日的拥抱,他已忘却了十六年。

许仕康闭上眼,仰天长长深呼吸,然后另起话题道:“这两天你好好休整一下,你现在住那儿?”

兰旭无处可去,许仕康见状,从钱袋子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数也没数,塞给兰旭:“住好一点的客栈,补补身子,”眼睛又在兰旭灰白的发间打了个转儿,“让段大夫给你看看吧。”

兰旭没客气,将银子塞进腰间,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许仕康愣道:“什么出发?”

“鈚奴陈兵边关,你身为主将,什么时候出发?”

许仕康道:“去的是任识器,”意味不明地一笑,慢吞吞吐出几个字,“监军余从海。”

兰旭心思转了两圈,瞥了许仕康一眼:“看样子,余从海是回不来了。”

许仕康洒然笑道:“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两头吃,皇上忍他到现在,全念在他伺候还算尽心的份儿上,贪些银子没什么,太监都贪,但关键时刻,让他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皇上很不高兴。”

兰旭了然:“皇上搜集祥瑞的事,是他向周成庵通的风报的信?还真让你说着了,难怪周成庵应对得那般迅速,不然,光是搜找各地灾情,整理到案,送至京城,至少也要小一个月,原来他真的早有准备。”语毕,又忧心道,“战争将起,你这个主将不坐镇边关,真的没事么,皇上虽不说,可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放心吧,鈚奴那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许仕康见他一头雾水,道:“罢,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了,跟你说了吧,免得你想东想西。任识器去边关,带的除了兵,还有一卷圣旨。”

“什么圣旨?”

“开放马市的旨意。”

兰旭惊讶道:“朝上没人反对吗!”

许仕康哈哈笑道:“我们这位小皇上,扮猪吃老虎的功夫炉火纯青,我也是才知道,他和鈚奴的那位小单于早有联络!”

鈚奴与大雍一样,新任国主都是幼年即位。主少国疑,大权旁落,大雍掌权的是周成庵,鈚奴的则是国主的小叔叔,左贤王。

“……要说左贤王,的确是个人物,鈚奴能打败元厥,成为草原上新的霸主,与他息息相关,”许仕康喟然叹道,“他唯一的错,是没有发现小单于已然长成健壮的狼,抱着权利不愿退位让贤。”

激流勇退是一种比功成名就更大的智慧,当站在顶峰时,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下坡路,可古往今来,甘于后退的人寥寥无几,因为他们在前进时付出了太多,放弃了太多。当前进成了一种惯性,突破了所谓的成功,迎接的必然是失落。

兰旭道:“可是西域近五年连年雪灾,元厥又有起色,鈚奴无法西进,只能往东看。”

许仕康道:“不错,鈚奴最迫切的,是修复与大雍的贸易互市,谁让百姓吃饱饭,民心就向着谁。”

“难怪皇上念叨着开放马市,原来不是心血来潮,”兰旭道,“鈚奴有求与我们,这是好事,我们占尽上风,能从他们那里榨取到更多的利益——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闹到他们要帮无记业造反?谈都没谈哪!”

许仕康斜了他一眼:“有时候,你总给我一种,我是在跟艾松说话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他没你这么感情泛滥。”

兰旭道:“你在讽刺我。”

“这世上只你和你的好大哥两个君子,其他都是小人,”许仕康毫不掩饰鄙夷,“你和艾松一样,总会不自觉地站在自己的立场,配以道德,去看待他人的选择,一句话,你太高看他们了。”

兰旭忍气吞声:“还请许大人赐教。”

“食色性也,谁掌控了饥饿和女人,谁就是世界之主,”许仕康道,“换言之,左贤王和小单于都想由自己促进互市,而这场竞赛,他们以己度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左贤王对接周成庵,因为周成庵同他一样把持国柄,是大雍的决策人;小单于则暗中与小皇上布了局,因为他们才是江山真正的主人。

小单于与小皇上目标一致,周成庵却和左贤王别有差池:小皇上已是公开叫板周成庵,周成庵为了自保,他当初能让小皇上登位,如今也能把小皇上拉下来;若说昭王子女的身份,能让谁得利最大,且隐在与西域八竿子也打不到的湖州的吴大章、吴瑛芝等人,是如何说动鈚奴调兵助阵的,两者交汇,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周成庵。

皇上名誉扫地,群起攻之,周成庵若能拥立富有贤名的昭王子女,从龙之功,地位只升不降。

兰旭终于捋清:花时作为元厥的奸细卧底鈚奴,成为了左贤王的一枚不可控的棋子,花时便是沟通周成庵与左贤王的桥梁,这座桥梁的最终目的,是让二者同立桥上,然后轰然垮塌。

届时鈚奴与大雍都容不得花时,花时想回元厥,可在弱肉强食的元厥,失去价值的花时,不可能得到庇护。花时那么聪明,他不会不知道。

——他是真的没给自己留退路。

兰旭居然感觉不到心惊,大抵是花时的决绝让他认定了,死是花时最轻松的后手。

可如今——他偷偷瞥了眼许仕康——周成庵通敌叛国板上钉钉,奈何最有利的证据是花时的真实身份,为保花时,他只能另寻别证,最好是周成庵与左贤王的书信,有了确凿物证,没人会追究送信的是谁;再者,虽然他推出了吴秋雁背后的靠山是周成庵,但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且,许仕康不想周成庵下台,所以这两件足够周成庵掉脑袋的事,即便许仕康知道了,也会想方设法瞒下来。

只是第二件瞒住容易,第一件却难。退敌交锋已近尾声,小皇上稳操胜券,是时候烦恼谁来替周成庵掉脑袋了。如果这时候花时暴露,就如同往饿狼堆里扔去一块肥肉,许仕康会毫不留情将他推向铡刀,想必皇上那边,也是乐见其成。

因此,兰旭再三缄口,未作托出。

许仕康不知兰旭心念百转,径自道:“……如今任识器带着由皇帝发出的“开放马市”的圣旨前往边关,若左贤王执意进攻大雍,他就是鈚奴的千古罪人,罪无可赦,小单于兵不血刃,大获全胜;而我们的皇上,用一个互市,消弭一场战争,谁敢言否?”

兰旭怔怔听完,呆呆愣住,遍体寖寖生寒,忽而笑出了声。

他们每个人四处奔走竭力忙活的一生,原来只是一场棋局的冰山一角,从来窥斑知豹者少,盲人摸象者多;周成庵、吴秋雁、花时……谁不是步线行针机关算尽,自以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间腾挪,上位者一个翻云覆雨手,就能令他们前功尽弃,甚至不需要原因。

如果选择与付出,于结局无伤大雅,那么此中酝酿的纠结爱恨,情仇苦痛,又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蝉与螳螂的毕生意义,就只是成为黄雀一顿不甚可口、但可果腹的口粮?

兰旭垂下眼,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自己不比一粒沙子、一颗尘埃高大,可在自己的故事里,他分明饱经炎凉,遍尝苦甜。

他想起花时的佛经,那天他打眼扫过的一首诗: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如是往来如是住,不知谁主又谁宾。

现世,许仕康听他笑了,以为是他欣慰,横眼看过去,傲然道,“鈚奴内部七支八搭的,祸起萧墙,让他们内讧去,我们一门心思对付无记业就好了。这两天我会让大理寺彻底制住吴秋雁,随侯珠就交给你,记住,你只有一天时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明白。”

兰旭说完,神色难辨,戴上兜帽,转身离去。

许仕康看着他的背影,不复记忆中,小鹿般轻盈跳跃。

他记得他们的初见,艾松刚给他洗刷干净,比猫崽子还要瑟缩警惕,张牙舞爪,瘦小伶仃,唯有那双眼尾微勾的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熠熠生辉,像祖辈口中,染红了石榴花的,大漠里明媚的朝霞。

之后,他捉弄他,也和他一起玩闹、闯祸,但他经常把锅甩给他,看他挨罚,还会故意在他眼前晃悠,气他。兰旭生气时,眼睛越发的璀璨,整张小脸明艳照人。

艾松以为他不喜欢兰旭,还找他谈过话。

他放/浪不拘,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喜欢他才捉弄他的。”

艾松皱眉,很不赞同。

他问:“你怎么就看中这个小家伙了?”

艾松认真思索片刻,说道:“他的眼睛和太阳一样亮,他还相信挣扎就有希望。”

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奇怪的波浪,他也不知晓那是什么,就像一处优美的秘密基地,某天发现,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发现了它;但他用玩笑的口气匆忙掩盖:“难得有一个能让你上心的人,等他再大点,收房得了。”

艾松转过清淡似仙的面容:“不许这么说他。”

艾松编织了一个金丝笼,按照他的方式教养兰旭;而许仕康带他胡作非为,少年的兰旭这才慢慢和他亲近起来。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后来一起去了边关。

那是炎夏的清晨,他循例巡逻,看到了连天大漠上方,染红石榴花的明媚朝霞。

中午他回来,不见兰旭,便知他又在围着奶娃娃打转。他本想吓唬他,但进了屋,看到兰旭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闭上眼睛的兰旭,画一样,依然动人。

再回过神来时,惊奇变成了惊恐,一旁的奶娃娃天真地看着自己,学着他的样子撅蠕着红润润的小嘴儿。

他几乎是飞出了东厢。

他忐忑了半年,半年间朝堂风起云涌,有一天,艾松将他找过去,对他说:“我知道你会背负什么,但只有你能让我放心。”

他忘了当时有没有发火,总之,他连夜飞书,派亲信将告首状交予了来营路上的周成庵。

形影不离的三人,自此瓦解星散。

兰旭是艾松养出的第二个自己,一个艾松所憧憬的,多情的自己。正如自己了解自己一样,兰旭没让艾松失望。

只是许仕康背负的,远比他当时以为的还要沉重。

他一直以为,兰旭不知道,只当那是一场自己一个人的梦。

多年以后,许仕康偶尔回想那个梦,他果然喜爱的,是兰旭天然的多情。

而今回首。

萧瑟秋风,肃杀凌冽,浮名情薄,世人疏略。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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