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口,乍一放松,兰旭顿觉手软脚软,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地扶住墙壁,冰凉沁掌,好不容易挨过晕眩,心知还是得提着口气,物色些事做,决不能休息,不然恐怕一经懈怠,就无法再度振作了。
举目前望,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故乡,处处物是人非。而今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果儿。
可果儿深锁禁宫,如隔天堑;河边一别,许是今生最后一面。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看看他,可缘尽就是猝不及防,不一定什么时候,他就走出了你的生命,消逝如烟。
回过神来时,他发觉脚尖指向的方向,是公主府,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公主府的朱漆绿瓦。瞻顾徘徊,终究未忍舍去,做了回宵小——他实在太想儿子了。
绕到公主府后门,最后一进住的都是府上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教养,才过申时,都还在上工。兰旭见四下无人,翻墙潜入,幸而白日间回廊不落锁,成全他顺利穿过重重朱门,来到公主所住的三进东院,再往前走,东侧的跨院,是果儿坐卧饮食、学习玩闹的地方。
他在月亮门前驻足,不舍地环顾,是处红衰翠减,残照当楼,苒苒物华休。
他当然知道见不到儿子,只能睹物思人聊以慰藉,可这院中一时一景,恍若戏台子上的演绎,果儿三天两头弄鬼掉猴,皆在此处发生,历历在目。进入屋子,手一一抚过沾染果儿气息的家具器具,用过的笔、读过的书、玩过的玩具……随手翻开字帖,不由失笑,这一页一字未写,反而画了好几只小王八。
若是去湖州之前,这本字帖被他抓到,他一定火冒三丈,罚果儿禁足,还要打手板,换到现在,却满心酸涩的柔软。
他做过两次父亲,都一败涂地。好在果儿还有公主相护,自己去了,也不担心。
到是爻儿,他最放心不下。
日头下移,天色渐沉,屋中一地橙黄,好似做旧的画纸。
该掌灯了。
兰旭坐在果儿的床上,躲在阴影中。上次,果儿睡得没心没肺地躺在这儿,他抚摸过儿子的小脸,就像这样——手在虚空中划过,如同与当时重叠。他想或许应该给果儿留下些什么,总归是个纪念,可他身上一片鸿毛都没有,连从果儿这里顺走的小瓷兔也遗失在了西陵河畔。
他又看向书桌,想着留下一封信也好,起身研墨,喜怒哀乐一一掠过心头,磨墨的手却渐渐停下。
——他是果儿的生父,却也是伤了他母亲的通缉犯,他是果儿人生中绕不过的污点,拭之犹来不及,何必顾影弄姿。
悄无声息地消失,才是给果儿最好的纪念。
他撂下墨块,阖目轻叹。薄暮冥冥,天地苍茫,光阴似雪,拢得他满身落拓。时辰不早,再睁眼,他最后眷恋地扫视过果儿生活过的痕迹,举步便要走,忽听得门外下人渐近的脚步声!
兰旭赶忙隐在里间,透过门板缝隙,看到竟是平安来掌灯。按说府中无主,下人能偷懒便偷懒,绝不大费周章,兰旭暗生疑窦,但没有冒然露面,只等着平安离去,自己再按原路出府。
谁料平安点完外间,竟端起一盏,向里间走来,是个过火的架势。皇室讲究居室聚气,因而里间逼仄,无处可藏,眼见平安就要推门而进,兰旭只好躲在门边,待平安进来,他从身后一把捂住平安的嘴。
平安魂飞魄散,手一颤,灯盏落地,兰旭眼疾手快,凌空接住,就势转到平安眼前,对着平安瞪大的眼睛,小声道:“别出声,我就放了你。”
平安乱七八糟地点过头,兰旭慢慢放下手,平安到底灵透,出口便是:“驸马爷!您、您怎么这样了?!”
兰旭道:“我身负重罪,已经不是驸马了,我马上就走,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不要同旁人提起今日我来过,兰某先行谢过了。”
兰旭抱拳。平安上下打量他,道:“驸——兰——诶呀,叫习惯了,您就让小的叫您驸马爷吧,不然小的都不会说话了。”
兰旭见他不怕自己,心下稍安。平安察言观色,揣摩道:“爷,您……是不是想小公子了?”
兰旭不答,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将灯盏交还平安,侧身便走,平安道:“爷,您留步!”
兰旭回头。
平安纠结片刻,英雄扼腕般道:“今儿晚上,公主和小公子回府,爷您要是没有要事,远远地看上小公子一眼,也是好的。”
难怪今夜东院掌灯。兰旭不免心动,平安见状,道:“您不知道,顺儿撺掇小公子出了京去找您,气得公主要把顺儿逐出府去,是小公子又哭又闹,才做罢了。小的听宫里的人说,那天,小公子哭着说您掉进河里,咳,死了,还说邵大人见死不救,花哥哥也是大坏蛋,哭得那叫一个可怜,看上去刺激不小。”
兰旭心尖发颤,涩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诶,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没精打采,一蹶不振,”平安叹息道,“府上规矩,不能让小公子见到您,但小的想,不如让您偷偷地瞧上一眼小公子,等风波平定之后,小的再告诉小公子,您瞧过他,惦记着他,只是不便见面,相信小公子心里总管熨帖些。”
兰旭根本受不住诱惑,平安闻弦知意,又道:“还有些时候,不急一时,不如小的先伺候您沐浴,换身衣服?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兰旭警惕地瞥他一眼,不怪他风声鹤唳,他赌不起,遂说道:“不必,你只管做你的事,只当没见过我,我自然有法子见他。”
平安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兰旭不敢透露藏身之地,总要留一线生机。公主府的布局他轻车熟路,心里琢磨着,二位主子久别归府,要开正门,奴仆尽来跪迎,届时满盈仪门,直通正院的甬道反倒冷清,而果儿随公主回东院,要穿过正院再走东边游廊,且公主府的正院,先皇曾微服下榻,平素除了打扫与节庆,鲜有人至,不失为藏身的好地方。
遂避过仆役小厮,趁人不备,潜伏正院正房,掩上门透过缝隙,正能将外头情景看个清楚明白。
回首便是正厅,暂未掌灯,兰旭较不准会否还有人来,便躲在主位圈椅背后的百花鸣鸾紫檀围屏之后。
栴檀香风,悦可人心,提神醒脑。兰旭除了春节和立冬,在院外磕过头,等公主上完香出来,就没进过正院,更别提进房。当下仰头环视,围屏正对面,居然挂着一幅六尺全开的先皇骑射画像。
画中先皇披龙腰玉,黄袍金铠,手挽大羽箭,胯驾玉花骢,端是威风八面,相貌堂堂。先皇二竖为灾,不曾横戈跃马,然,好男儿谁不志在疆场,或许这正是他对边关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于是饬令画师做了一幅将军图。
也是这个人,夺走了大哥的命。
兰旭心情复杂,不愿再看,垂目寸寸下滑,挂像硕大,一时竟不见底。窗外斜照残光,孤明惨微,目光行至腰带玉片时,兰旭骤凝,眉头深锁:天际黯淡,他处如遮薄雾,眇眇忽忽,唯有腰带宝玉色泽暗沉,赫赫落实,倒像是背后有比白墙色浓得多的衬子。
想到这里,兰旭登上香案,小心地揭开画像,果然在雪白墙壁间,突兀空出个一尺见方的暗格,封以铜盖。铜盖浓金流灿,荡光匀滑,无处所持,不晓得怎样开启。兰旭从旁探摸,在右侧一掌之外,暗藏开关,然而这开关似乎遭到了损坏,兰旭按了数次,铜盖纹丝未动。
兰旭看了看开关,又看了看铜盖,握掌成拳,咬紧牙关,奋力一击!铜盖震颤,背后中空,咚得好大一声!兰旭大惊,赶忙按住平复。
这时,大门外远远传来喝道之声,公主銮驾就要到大门口了,兰旭扭头看了眼房门,只犹豫一瞬,便回过头,在下一次喝道之声帮忙掩盖下,再度咬牙击打,铜盖霍然变形!
仆役四面八方涌来仪门,兰旭强提功力,猛重再三,终于破开铜盖!耳边祝华呼嵩,响彻王府,兰旭明了公主与果儿已进了门,须臾便要转进游廊了,必须立时赶去门边,才得一顾。然而他气力透支,下去就再登不上案,心下一横,探手划拉一遍暗格,摸到一封类似信件的纸张,最后再抹过边边角角,确定无物,心头一松,一时不察,脚下踉跄顿错,滚落下案。
兰旭紧紧捏着信件,借着薄薄残昼,打眼一扫,呼吸骤窒——
艾松亲启。
是给大哥的信,而字迹,断不是出自公主!
门外,公主与果儿已步入正院。
兰旭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起身疾步向门,忽地浑身一震,噬心之痛扩散全身,骨酸筋酥,软到在地。距离门缝不过五步之遥,却似远在天边。他一手攥着信,一手捂住心口,紧挫齿根,屈肘前挪,东踅西倒,跛鳖千里。
好不容易,颤抖的手掌终于触碰到正门,他拼尽全力直起腰身,扒着门缝,却只看到了果儿转过回廊的小小背影。
父子连心,只一眼,兰旭便看到昔日活蹦乱跳的儿子不再斑斓,周身萦绕着灰色的忧郁寡欢,像一株经过暴雨摧残的小草。心脏插满银针一般,密密匝匝痛到麻木。他倚着门,闭上眼,怆然泪下。
可他无能为力了。十一年来,他如同一棵大树,将枝条伸得长长的,织得密密的,保护树下的果儿免遭风吹雨打,却万想不到,打在果儿头顶的第一滴雨水,居然是自己。
夜色初上,满室清辉,凄神瘦骨,孑然嶙峋。
又熬过一波痛意退潮,兰旭手脚并用,勉力爬起。仪门外迎接的仆役早已散去,对月只成三人。兰旭将痛楚难耐时仍紧攥不放的信搁进怀中,出了公主府。
最后望了眼公主府紧闭的大门,这扇门不会再为他开启。
此去一别,不复相见。
转头要走,抬头忽见角门外,平安提着个小包袱,朝他招手。
兰旭走过去,平安把包袱背在他身上,道:“这里面都是爷的一些旧衣物,小的还放了些银两,不知爷今后有什么打算,出门在外,穷家富路。”
“平安……”
平安退后一步,跪地磕了个头,兰旭忙扶起他。
“爷,您保重。”
兰旭拍拍他的手臂,微红着眼眶,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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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兰旭找了家偏远人稀的客栈,要了间一人独享的上房,等不及用饭沐浴,锁上门掏出信来。
展开信件,兰旭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愈发瞠目,呼吸微乱,双手发颤。
这是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又或者,是被人截胡的信。
总之,本应收到信的艾松,没有收到。
最后落款,是一个单字——
“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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