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姑娘——”这一声喊,引得外头的人看了进来。
戴远知停步,望向昏暗的楼梯通道。竹帘遮障处,裙子盖住小腿的中段,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在狭窄的木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踏踏声。周身陷在闹市,每一响他竟都听得分明。
凝着那抹黯处的动静,他摘下右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两根手指向中间一捏,将手套对折握在手里,动作轻松怡然,仿佛看戏文那样闲适。
店里的人只知道来了大贵客,却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戴先生。身边的人微俯着身走近一步,低低道:“戴先生……”
戴远知微垂眸乜过去,侧头漫不经心抬起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指示。
那人瞬时噤声。这是规矩,他身份隐秘,有外人时这声“戴先生”轻易不能出口。
*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茉莉撩开眼前隔断在楼梯口和二楼之间的珠帘。光影在震荡的珠帘间隙中错开,茉莉从这层叠碧浪中步出。
二楼是一个密闭昏暗的裁缝铺,靠墙的一边摆着两张梨花木做的案板,横一张,竖的一张,上面铺着软尺,裁剪刀,各色线轴,有丝线,也有布线,画着模特的样式图案杂志,左一本右一本的,碎布料掉的到处是。墙上挂着做好的成衣展示,一排一排,密密麻麻。
再往旁边望过去,右侧并排两扇窗户,顶上各开一扇气窗,就这四扇窗,一半还用布帘遮着,外头的日光半透不透,照出布帘上的纹理。
屋里弥漫着布料的味道,奶奶在的时候,衣服也喜欢在店里做,去她最常去的那家,身体好的时候会拄着拐让她扶着去,那里也是这样的气味。是记忆里的味道。
“黄姑娘。”喜娟朝她招手。她旁边站着一个瘦高戴着眼镜,两鬓斑白的老裁缝,肩上搭着一根皮尺,皮尺头上的金属片随着他的动作一闪一闪反着光。
茉莉走过去,一面去解大衣上的纽扣,裁缝说:“不用脱。”
她重新将纽扣用指尖顶回衣洞里,走到裁缝面前,张开手。
茉莉背对着楼梯,喜娟将布摊开在案头上,对裁缝说着什么,皮尺掠过胸口,腰上,肩膀……
喜娟过来看上一眼,轻轻感叹,“黄姑娘这腰身是真细。”
楼梯上好像有人走上来了,是皮鞋落在地板上才会发出的声音。一声一声,极有规律,也很从容,保持在一个特定节奏中的松弛有度。
近在耳边。
在昏暗的房间里,带着压迫感。
茉莉心吊起来,说不出来为什么紧张,莫名的想起在竹帘下瞄见的那双皮鞋。
她想回头去看看是谁,但此时丈量尺寸,不方便回头,时间煎熬着,心也煎熬着,在这一声一声规律的脚步声里。
珠帘响动,脚步声停了。喜娟侧过头去,“你是?”
她第一次见戴远知,不认得也正常。看到男人右手捏着手套,将手指抵在唇边。莫名的,像是被他的气场压着,喜娟戛然止住了话头。
茉莉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感受得到屋里的气压是凝滞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总觉得那道目光在身后,却又觉得,可能是多虑。
老裁缝示意她转身,像得了特赦,脚尖离地,后跟一转,坡跟稳稳落在地板上,冰凉的皮尺贴在茉莉打开的手臂上,抬起的目光撞上了靠在对面的男人。
他歪身倚墙,西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衬衣和马甲。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闲闲等着她。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戴远知,欣喜地喊道:“赤华,原来是你。”
茉莉走向他,带着微笑,轻轻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谁。”
以为是老太太派来的,也忽略了他这通身的腔调,光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人的神情,就已经和一般人拉出了距离。
戴远知直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然后移开,笑着道:“还以为是谁?”
语气散漫,不轻不重,将皮手套掼在案上,动作潇洒连贯。抬头问老裁缝,音色似与她说话时不同,更低沉:“量好了?”
戴先生向来低调,虽然威名震天,见过他的,知道他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老裁缝即使没见过本尊,但看这气度也知是不同寻常的贵人,连连点头,唯唯诺诺:“是、是的。”
反比戴远知却一派气定神闲:“下周能做好吗?”
“没,没问题的。”
一句话没几个字,喘着大气,扶着眼镜频频擦汗。
茉莉站在他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去看面前站着的人。
歪斜的布帘透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光影打在他身上,似一笔天然工匠的金线,勾勒得挺括的阔背越发的明显。
西装的布料和每一缕丝线都透着顶级工艺的质感,西装裤中锋犀利,包裹着一双遒劲有力的长腿。
腰线……比那案板还要高出一大截,茉莉正拿目光去比对时,戴远知侧过了身。
她仓皇地躲开,假装朝四周环顾。戴远知见她局促,复转向屋里另两位,说了句什么。
茉莉没听清,心下吁出口气,等回神,屋里又静了,几道脚步声匆匆下了楼梯。
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茉莉还困惑着那两人为何离开时,戴远知站在案头前,拇指和食指撑开,压在边缘上,以两指间距丈量着长度。低着头,神情专注,光影落在脸上,打在那面灰褐的水泥上。
茉莉不由怔神。
上大学时系里有个女生爱钻研面相学,茉莉并不信这套东西,她有个同学是这方面的发烧友,拉着茉莉专门听了这个女生的“讲学”。
那天刚好讲到尊贵的面相,说是一个人的额头是身份的象征,面相学里天庭饱满者素来贵显。
这会儿,茉莉却觉得不准,赤华的额头这么阔气,还带美人尖,但他也只是个雇佣。这个念头刚出,自觉思想狭隘了,身份等级并不能代表尊贵,人应由精神来区分。
有的人出身微末,身上却自带贵胄之气。更何况,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普通人。
但是,赤华身上的贵气太重,也太明显,盖不住锋芒般的浑然天成。无论是茉莉在上学时期身边的同龄人,还是踏入社会后见识到的成功人士,无人能及他万分之一。
不会儿,见他转过身靠在案板上,单手插进西装裤口袋,轻轻地用脚叩着地面,结合刚刚丈量案板的动作,想必是无聊了。
确实也是无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似乎有必要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可是说什么好呢,茉莉正想着问问宋太太的情况,戴远知忽然走了过来,茉莉随他走去的方向看去。
戴远知在她身后那架缝纫机旁站住,示意她过去。
那机器放在角落里,她没注意。
“这是,”她一边走过去,一边想着叫什么,脱口而出,“洋车。”
他似乎并不陌生这个词汇,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桌上的线轴,“家里有这个?”
“小时候经常和奶奶上裁缝铺,在她家乡管缝纫机叫洋车。”茉莉坐了下来,凭着儿时的印象将布头放在针下面,踩着踏板,慢慢移动着布头。
戴远知低头看着,她以为他感兴趣,抬头问道:“你要试试吗?”
戴远知摇摇头,复又低头拿起那块布头看着,光影从他的脸和缝纫机的间隙穿过,落进她眼里,茉莉恍惚了一下,仰头看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
“缝的怎么样?”她仰着脸,稚气的脸庞带着好奇。
戴远知笑着放回她面前,“你自己看看。”
茉莉将块布头拿到眼前来看,想象中的针脚绵密并不存在,连一根线的影子的都没有。
她丧气地叹一声。原来他叫自己看看,是为了不使她丢面子。
茉莉顿时失了兴趣,起身,看到那木板上的剪刀。是裁衣用的剪子,比一般的要大,也更长。目光移过去,手指跟过去,碰到软尺,随手拎起来把玩。
“会量吗?”戴远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
不等茉莉说话,他脱下西装,扔去一张干净的桌子上,手指按进衬衫领口的折痕里,从颈后滑至最前端,往下轻轻一拽,正了正衣领,张开手臂,背对着茉莉说:“给你做一回模特。”
眼前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将后背交给了她。
茉莉微微错愕的,望向他阔挺的背。
马甲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腰线弧度,梳理的一丝不苟的短发贴着颈上,纤尘不染的衬衣立领,像神圣不可亵渎的庄严雕塑。
手里捏着的软尺发烫起来,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跳的很不安。
微弱的光里,茉莉低头去查找软尺的正面和反面,标注的两种尺码不一,她没有头绪,只希望这煎熬的时间能赶快过去,可又不希望它过的太快。
她凭着记忆检索,刚才老裁缝都量她哪里。
向前跨一步,双手穿过他的手臂下面,一手抓着软尺绕到前面,另一手去够,在半空中扑腾,总也摸不到,是距离不够近吗?
茉莉下意识往前迈了一小步,还是够不到,再一小步,一缕淡淡的香味钻入鼻息,她蓦地屏住了呼吸。
发现,脸几乎要贴上他的后背,体温穿过衣服,她感到旁边燃起一把火,脸慢慢地烧起来。
在男人身前尝试着抓软尺的动作也在这一瞬停止。
软尺的另一端被一个力道轻拽住,茉莉还未回过神来。
戴远知将抓着的那端软尺塞进她手心,指尖不经意擦过,像过了电,在她心上一激
她怔楞当场,忘记了整理心绪,也忘记下一步动作。
男人带笑的嗓音透过后背,低低的,震动着她的耳膜:“可以开始了吗?”
茉莉收起神,看着手里的软尺,忽然犯了难,神态像是她真的要为他量身剪裁那样的认真,在某些方面,她确实较真的有些傻气,就如同此刻。
想了一番,觉得还是直接问来的妥:“要量得宽些还是紧些?”
“你看着办就好。”他的回答随意,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她处置。
茉莉抿着唇,垂眼收紧覆在他腰上的软尺,一寸一寸又一寸。
再压一寸下去就是腰肌,指尖一触,敏感地往回缩,要不就到这个位置就好。
她在心里判断好了合适的位置,正要弯腰凑近上去看软尺上的刻度,眼前覆下一片阴影,她心魂一跳,就要后退。
戴远知转过身,见她被自己吓到的模样,唯恐往后栽倒,手指轻轻搭上手背,另一手虚握手腕,确保她平稳站立,笑着道:“好像松了点。”
他在说软尺放置的位置,还是什么……
茉莉已无法思考,心脏跳的厉害,微张了张嘴,轻轻深呼吸一口,目光低垂下去,那双修长分明的手就在眼前,将差点滑落的软尺勾回她手里,指腹上的温度在她手心一掠而过,似乎也有了具象。
她想撤手不管,索性说:“我不会。”
戴远知笑了笑,好脾气的说:“我也是第一次。不过不要紧,试一试就知道了。”
要怎么试?她困惑着,抬眼去问他。
下一秒,他的手指搭了上来,带着她的手,推进着软尺,在他腰腹上。
马甲勒的起了皱,她的手指触到了腹肌,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他低眼,同时收回了手,在昏暗的房间里,气息拂过她的脸侧。她瞧见他眼里的微光:“是不是紧张?”
茉莉点了点头。
他将手指压在软尺左右两端的交接位置,示意茉莉松开手,捏着那上面的刻度拎起来,递到她眼前,“会读吗?”
那软尺的刻度,指腹的纹路,在微光里,清清楚楚地摊开在她眼底。
“会读,”茉莉认真地答,“以前跟奶奶学过。”
戴远知不问,也没看,将那根软尺在指尖随便绕几绕,放进她手心。
“记好了。”他笑着,看了眼她。
那目光出奇浅淡,却又别具深意,茉莉不解其中的含义,只将那两个数字在心里来回碾转着。
低头想将软尺搭在腰上,量一量自己的尺寸做对比,余光里他转身去桌边拎起西装,动作利落地穿上,抓起手套走过来,“回报社?”
她捏紧手里的软尺,垂下,对他点了点头。
他脚步往楼梯走,见她没有跟上,抄着裤兜,西装衣角被夹在后面,姿态肆意地停在珠帘前对她微微偏头,“送你回去。”
她后知后觉地跟了上去,走到楼梯口,见他并没有要先下楼的意思,踌躇了下,正要撩开珠帘,一只手先一步在她头顶挽起了帘子。
茉莉一顿。戴远知抽出口袋里的手,比了一个请姿。动作绅士又矜贵。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生恍惚,好像自己并不在此处,而是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被一名得体的绅士这样服务着。
“谢谢。”她微颔首。弯腰下了楼。脚下昏暗,她差点绊到,身后的手及时出现,托起她的手腕,“小心。”
他似乎已对这一切驾轻就熟,显然不是第一次,要不然不会这样熟练得体。慌乱之间,茉莉被这个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垂着眼没有抬头,低不可闻道了声谢,她自觉将手缩了回去。
一盏暗淡的灯光在头顶亮起,这楼梯上只有他们两个,想来是他开的,只是刚刚上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在墙上找到开关。
茉莉扭头去寻,也没找到答案,“这灯……”她问。
戴远知站在身后高一级台阶上,努嘴示意她往上看。顺着视线,茉莉这才发现,这灯的开关是一根拉绳,怪不得……
“走吧。”他说。手抄进裤兜,低头下楼,削薄的脸颊陷落阴影,没有过多的表情。
茉莉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皮鞋和高跟鞋沉闷的响声交织在狭窄的楼道里。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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