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明
天渗出薄而苍白的阴沉。
像在茶料里浸渍过的蛋黄,乌青底下包裹淡点着些金的细碎。这时候如此嵌在头顶上,带着古诡虔诚的朝拜。
雨细微,初初润湿了地面,深深的颜色。
当自半空而下打在硬邦邦的砖石之间,它可也觉得痛苦?
这是一本黑白相集,翻开的第一张是油黑的毛笔墨汁干透发硬的痕迹,上面苍朗的写着:枢中补正。
字的上面是一张黑白的花纹边合照。中间站着的白须背手,嘴边浅噙着些笑,不知人间云云状。左一个硬眉阔肩,穿着件霾蓝袍子,袍底直蔓延到脚面上,颜色肃整。右一个已经褪色了,大约看出个几分来,也知道是极年轻俊逸的。
就是这么一部影集,它埋了些灰,主动掉进时间的缺空,想要隐没转冷。不过今日又被人取出来认真端凝。大概是有些不满,竟先一步掉在地上。
饶明捡起来净了净面上的土尘,慢慢的翻看起来。
人的感情是极扭捏暧昧的。
尘捻飞扬,形影孤落。回想起来竟然栩栩如生。
如果我雪漫弓刀,于天欲穷,竭此所有,为你而忠,我会是什么下场?
饶明笑了笑,手指抽出照片摩挲了一阵,扯掉了右边的一角。照片已经像是白发者的夙愿,浅浅碰触,立即发出细微的破碎声音。
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身上的军装,走到桌前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来。在几封薄薄的文件后,是一团干涸牢固的污迹。
污迹就是染上了,擦不掉了。
从烟匣子里摸出一根,依偎着悠悠跳动的火点着了。
苍白白的烟雾,缭绕,升腾。
七年了,光阴换世,土地上的人饥饿太久,还分得清善恶吗?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先生辞世。
1925年6月,饶明从黄埔军校毕业。
此时清王朝已经覆灭,企图复辟旧制的人于历史的过去深埋,1924年,三民主义被提出。拥有无尽广袤前景的中华大地原该片片生机盈盈,革命之人的理想与信仰势如破竹,风华毕现。
此时,只有二十三岁的饶明尚是饥饿太久,幻想太久,理想高于性命的年轻一类。
他如饥似渴的阅读着安德烈.纪德的《地粮》
“……流浪,流浪,年轻的读者,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感到精神上的饥饿,精神上的焦渴,精神上的疲累,
你苦闷,你颓丧,你那一度狂热的心,由于不得慰藉,行将转作悲哀。
但你还在怀念,还在等待,你怀念千里外的家乡,怀念千里外的故亲戚友。
但你不曾设想到你所等待的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回头!这不再是时候。
时代需要你有一个更坚强的灵魂。
如果你的消化力还不太疲弱,拿走吧!这儿是粮食,地上的粮食!”
他发誓要为国尽衷,直到地狱大门敞开的最后一刻。
一个对于时局政治彷佛新生的人,他会知道哪一样是更有益的吗?
1927年4月12日,□□叛变革命,三民主义从此荡然无存。
1927年,民国十六年。
等到充满饥饿的胃部被粗糙的沙石塞满,白日下的起誓被偷梁换柱的时候,饶明被押持的梦想从一场军事舞会中惊醒了。
璀璨的灯火里淌着急急忽而徐徐忽而的一首首小调,男女依偎着,脚步却是你退我进。
百褶裙带,线条熨贴的花色旗袍,音乐里交握的黑白手套,暗沉灰色包裹下的喑哑西服。
嗔嗔笑之,雪茄升起了飘飘晶莹。
花韵歌平,天堂于此。
可是推开那厚重帷幕身后躲着的大门,却见一片浴火疼痛的地下之狱。
他意兴阑珊,孤独的立在伸出的长廊里。拐过几步,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发着抖,夹杂着愤怒,如坠冰窖。
“陈局长,请放开我。”
透过门留下的空缝,他瞥见了俩只紧紧靠着的身体。
一个步步紧逼,另一个节节后退。
这俩个人他都认得。
一个是警察局的局长陈春生,另一个……
分明认清那张脸以后,饶明捏紧了拳头。
那被人揽在怀里苦苦挣扎的,正是秦矢安的女友,叶岁斓。
忽然提起似有唐兀,接下来就为诸君说说这位秦矢安先生。
1922年8月,初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饶明在闽口的一家报社工作了俩个月以后,遇见了小他一岁的秦矢安。
带有这个时代同样的疲倦与愧愤的俩个人像面对镜子一样互相照看。惊觉对方是那么的与自己相似。
1924年,黄埔军校正式建立,深深仰慕着孙中山先生的饶明在秦矢安父亲的介绍下成为了第一批学员。
秦矢安虽是无信主义,却也甘愿随他一并入校。
譬如人的身体在光的死角处映现的影子一样。如果形影相离,人就是死的了。
1924年6月16日,孙中山先生在黄埔军校主持了开学典礼并郑重致辞。
“我们今天要开这个学校,是有什么希望呢?就是要从今天起,把革命的事业重新来创造,要用这个学校内的学生做根本,成立革命军。诸位学校就是将来的革命骨干。
有了这种好骨干,成了革命军,我们的革命事业便可以成功。如果没有好革命军,中国的革命永远还是要失败。
所以,今天在这地开这个军官学校,独一无二的希望,就是创造革命,来挽救中国的危亡。”
人所能决定的忠诚往往是迅速而简单的。
如果任由真正的**牵着我们走的话,大可放的轻松,那会是绝对无痛而愉悦的过程。
亲眼看着心中敬慕的孙中山先生站在不远的高台上滔滔激昂时,饶明放任了自己渴望的忠诚。
为了革命,一切付出。
一年学习期满以后,于次年6月,光荣毕业。
此时,他所孺慕的逸仙先生,已经溘然长逝。
浓浓大雾中,革命的方向在哪里,愈发难以窥见。
但睡今日,不知明天。
看着苦苦挣扎的叶岁斓,他伸手就要推门,目光里生着浓重的怒意。
一只有些发冷的手却将他按住了。
“放手,知道这里面苦苦哀求的是谁吗?”他盯着秦矢安。
“饶明,陈春生是警察局的局长,我不能冒险。”说话的时候他颜色平常,彷佛这里面发生的确确实实与他没有干系。
“你说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秦矢安,他突然有了怪异的感觉。他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开,失魂落魄的朝前走了几步。他想回头看看,余光却注意到秦矢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此生生止住了。
人大概可以永远不低头,却是免不了要弯腰的。植物的身体倘折过一次,就再也不是直条条的一个了。
再见到叶岁斓的时候,饶明哭了。
但他分明听到她说:“你不必哭,你无错可言。至于矢安,我怪他,我也知他无力……”
她将一张冲印好了的照片递到他手里。
饶明抚摸着最上面由秦矢安的父亲提写的四个大字,沁出最后的眼泪。
他大病一场,形容枯骨。
初愈的仲春,他见到了一群属于革命的青年人。他们和他一般年纪,却不曾饱尝他这样精神的消噬和磨碾。
他们可以无视身体的焚烧,只因精神是永远饱满的。他们没有饥饿。
而饶明已经饿了太久,初初看着摆在眼前的饕餮盛宴,几乎就要昏倒。
他的眼神里重新闪烁起兴奋的光彩,就像1924年站在台下正色聆听革命的真谛那样。
对了,对了,这就是他从来都在寻找的粮食,地上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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