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生由南再北,半月有余。
花老爷疲病床前,他日日汤药侍奉,已然熬出愧态。因此严小姐见了猛吃一惊,只道此人是风流无影钟老连生。
她来看他,车拉到了便走近宅门扣了扣。这一片的胡同口也守着日兵,那人看她的神情奇怪,不由得身体竖起鸡皮疙瘩来。
续生家里的用人来给她开门,只拉开一条细缝,看见是她,道一声严小姐,便匆匆将其带了进去。
转过角落进了院里,那开门的方道:“严小姐,您得仔细点。昨天对边的人家才出了事,这日本人都是贼心啊。”
她正色道:“方在外头教他那样瞧看,我也真真是发起抖来。”
续生此时从花老爷房里出来,见了她滞了下道:“你这时候怎来了?”
“你回来这么些天也没影子,外头乱糟糟的,想着瞧看你罢。”
“你在我屋子里且等一刻,我很快来寻你。”说罢转进了厨房。
“少爷回来这些天只管照看着老爷,自己却是消瘦了……”
她在他房里的桌前坐着,只顾摸着一只油绿的玄武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微微出神,竟没注意到他进来。
“怎么也没个伺候的倒杯茶吃?”他瞧见她枯坐,微微蹙眉,扭过身子就要招呼人过来。
“那倒不打紧,我自己倒也是一样。”她打手势叫他坐下,俩人对着面儿,严小姐倒了一杯推到他前面,又自添一杯,噙着杯沿沉默起来。
“如今形势是严重起来了,你走也不走?”续生道
“走便到何处去?”严小姐道
续生微微抬起眼皮笑了笑,面颊的俩侧因为消瘦显得没什么神气,他这一笑倒像是苦笑。
“到岚康去,我姑姑那里,我左右有些准备。”
她倒想到他在信里写过的元二奶奶,那位娉婷仙子,岂不正是住在岚康。她抬起一只手搭在桌沿,像要找出个什么支持。
她有时简直怨恨他的坦白,他竟那样白条条的告诉她自己对那位二奶奶的喜欢。
当着自己的未婚妻子来赞许自己的情人,或许只有他才能如此可憎。
道他是风流惯了的,从前在外头念书,女友也不曾断过。
好在他与她订下婚以后不曾去过花街柳巷,她说起这个倒有一丝苦滋滋的欣慰。
“你教我考虑些时候,我得回家同父母打个商量。”
“那便是要紧的,你且回家说罢了再定夺。我们原也打算月尾再动身。”
他说罢站了起来,左手握住她的耳垂捻了捻,又那样苦笑似的冲着她笑了下
“午饭就留在这里罢。我母亲与你久未见面也是念着。再则外头不安静,你自己我是不放心的,过些时候我送你回去罢。”
“这样也好,难为你细心了。”严小姐道,眼看着他转出屋门又拐入厨房,身上日日覆盖,药气悠悠。
严小姐出门走到后面的院子里,北平入了秋是气息高远的,带着与肃杀的气氛相违背的傲慢。
人间的大火持续的烧下去,此消彼长,没有尽处。
人的杀戮对于流转不停的宇宙空间,果然是沧海一粟。
行走在北平古老的胡同巷里,黄绿军装的日本军人自如的穿梭其中,分明是鸠占鹊巢,却用那样冷漠的眼神扫视着路俩侧颤颤巍巍呼吸着的百姓。“zhi na猪”,这是他们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悟。
严小姐在院子里消遣了一会儿,就被一个用人请到了主房用饭。早先一直是将饭间定在花老爷的那处,如今他落了病,与其余的饭食习惯都不相同,于是就挪到了花夫人的房里。因着她一进门,就看到花夫人正坐在正中的位子上。
她见着她便笑道“快坐下,知道你要留下吃饭,都做了你爱吃的。”
严小姐应下,挨坐在花夫人身侧。
“续生这一向倒是忙着他父亲了,半个余月,竟然也没给你个信儿。”
“花老爷的病理当是头一件的。我来便是。”
话间续生进来,挨着另一侧也坐下了。
筷子与瓷盘几下碰触,花夫人微微敛了敛颜色道:“你们俩个也这般的久,不如早些就将婚事操办了,如今情形复杂,日后更没个定数,我们老爷也要日日记挂着。”
“这事还要同她父母好好定夺,”续生轻轻看了一眼严小姐道:“您得同我改了日子去严家好好拜访才是,如此只急,不也是白白伤神?”
花夫人道:“那么便等着严小姐了。”说罢舀了鸡汤递给她。
这时候来了个丫头在外面唤道:“夫人,老爷正找您。”
花夫人站起来道:“我去瞧瞧罢,你们只管自己吃。”
俩个人又心不在焉的坐了一会儿,严小姐将堆在腿上的衣服一再拉扯,眉眼都低低的垂着。
续生看着轻轻笑了一下道:“这么些时候了,怕你已经想回去了罢。”
她不说个仔细,只是默默的接下了这句。如此朝外面走了几步,忽然她站了下来道:“我看还是等到你母亲出来了道个别才好,否则像是要跑了似的。”
这时候她看到续生懒洋洋的笑着,样子几分痞气,登时拍了他一下
“你笑做什么?”
续生也不应答,仍然兀自的笑。
严小姐只好不言语了,越过他先上了车去。
年年到了秋天时候最是有些风骚的。不到顶冷的时候,婀娜的风飘过来,将人吹的飘起很远,没有边际。
他们也不拉手,却对着很近的距离,只要一个人微微触碰,就能牢牢掌握在手心。不过他们彼此都甘愿放逐了这点自由。
“这次也没看过你父亲,他情形好些了吗?”
“我父亲惯讲究自己的仪堂,如今病在塌上,他也是很不愿意人见到的。如此拖延下去,我想总能再活些日子……”
话未毕,严小姐轻轻捏住他的手指。这只手冰凉尤其,他将它接过来牢牢握住。
“好凉,我给你暖暖。”
车子终于停在了严家的大门上,她拎了皮包站在门口与他道别
“不进来坐吗?”
“娶你需要一早就登门拜访,只剩了半天才进去,算什么样子。”
严小姐冲他笑了笑,露出一排玲珑的白色牙齿,娇憨碧玉,看的他心中一动,当下下车揽住她要吻,却被她给挡住了。
“车夫还在这里,不害臊。”
“我亲自己的夫人需要什么害臊?”
“哦?我几时就是你的夫人了。”
续生听罢身子直起来,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讨有趣,只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和我去岚康,好不好?”
“去找你的淮小姐?”她笑着看他,似乎不恼。
“我要娶的是你,哪里是淮小姐。”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花少爷倒不含糊。”她微微笑了笑,含了玉坠儿似的。
她想不过是淮小姐不肯嫁他罢了。
淮颐伶是出挑主儿,男人看了都要垂涎。偏偏又性格跋扈骄傲,分分明明的大小姐派头。
想来是如花似玉,严小姐自比不是。续生过去说她是太死板,留过洋的年青女子彷佛都要有些风情,脑子里要淌着罗曼蒂克的永恒河水,讲的了洋文诵的了古经,还要有些贤惠的才情在身上。因轻蔑的笑了一下
续生问道:“你笑什么?”
严小姐道:“你要说我没情趣么不是,我做些俏皮的,免得就是个钟无艳了。”
“钟无艳不好么?”
“你瞧瞧,这不就是你死脑筋了。钟无艳真的好嚜?那怎有夏迎春。”
俩人对眼看了看,他重新吻她。
接吻的触感原和她想的相差如此。俩张柔软的唇轻重或许的靠在一起,卧在棉团上般的,竟是如此细微。原以为会有很强烈的挤压感,现在吻过,知道是蜻蜓过水似的。
他道:“我们可以有一辈子。”
一辈子?她教吻的也糊涂,竟然闭上眼睛。
厮守有什么难的,难的是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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