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三月下旬,天朗气清,日光落在客栈大堂四处,照得众人背后肩头,一片金灿。
食客们说西北关内的旱情春雨,说文人士子的旧词新赋,又说嘉王郡主的比武招亲,唯独一人不言不语,头戴竹斗笠,着鸦黑劲装,身背一捆宽长布包,腰佩一把玄鞘短剑,径自走向店小二。
擦拭桌柜的小二抬头,尚未说话,眼前黑衣来客伸手一挥,一枚红漆令牌便落在了自己掌边,分毫不差。
令牌无字,正面雕刻长尾山雀,光下,隐隐泛银。
“得嘞,客官,收您五两。”小二转眼会意,虚掩双手将令牌捧回黑衣来客身前,“您要的一间上房,上楼右拐第二间。小店再赠您三坛雀满山,酉时取酒。”
眼见黑衣人收走令牌,小二转身冲布帘之后大喊:“文十八,迎客!”
话落,一名与他打扮相似的青年人走了出来。
那唤作文十八的小厮掬着笑躬着腰,与黑衣人打了个照面,便熟练地领他上楼、进房、关门、锁闩。
“刀剑双绝黎风烨,贵客,贵客啊。”文十八仿佛与黑衣人相熟,邀他入座,为他沏茶一杯,“黎大侠,您这回所求何物?”
黑衣人顺手接过,一饮而尽。出声之前,他先取下背后布包,“咣”的一声丢在脚边。
它里头不知装了什么兵器,沉甸甸的,区区两下,震得小厮手中茶水洒出几滴。
文十八咧着嘴笑:“您别生气。我猜猜,他托您来的?”
“废话少说。”却看黎风烨摘下竹笠,一张英俊面庞眉眼锋利,侠气五分,煞气亦有五分。
此刻他面无笑意,沉声以对,好似个难以相处的狠角。
文十八倒不在意,再度为黎风烨斟满茶水,施施然自怀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扯了扯柔软的边角,连拉带拽,几乎将它捏得变形。
遭了黎风烨一瞪,文十八这才双手奉上面具,道:“咱们雀楼特意为您准备的好货。”
与肤色相近的面具落进掌心,黎风烨仔细瞧了瞧他未来数日的长相:细眉鼠目,宽脸圆下巴,不说丑陋,也是普通。
黎风烨立马皱眉,“就这样?”
嫌弃归嫌弃,他照旧戴上面具。文十八帮助之下,它逐渐变得服帖,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抬眼再瞧,浑然看不出他本人面貌。
见黎风烨摇身一变,文十八赞许地点点头,“就这样。”
黎风烨摸了两把自己崭新的面孔,心中略有不满,无奈道:“这长相实在有些不入眼吧?明显配不上我啊。”
褪去原先的冷脸,他语气跳脱,双眉高扬,镶在他英俊的皮囊间,自是一副潇洒作派。然而到了这张脸上,只有说不出的油嘴滑舌。
“这是他的意思。”文十八油盐不进,“您瞧瞧,有了这张脸,哪怕您刀剑并用,人家也不会往黎大侠您刀剑双绝的身份联想呀!”
黎风烨挥挥手,懒得计较。
知他尚无离去之意,文十八开口:“他托您来,也是为了郡主的比武招亲?”
时值老皇帝改元隔年,神州大地天降甘霖,一场及时雨解决了西北关内的旱情。
朝廷喜不胜收,宣扬圣上真龙在世,文官子弟亦献诗赋词数首,称赞如今的年号“太平”,果真太平。
众人美言不绝,老皇帝龙颜大悦,挥笔赐下数门亲事美差。恰巧近来嘉王郡主回京,承蒙天子恩泽,特许她追随先人风范,开台打擂,就此比武招亲。
如今武林之风兴盛,这道消息立马传遍南北,一时间,天下八方豪侠,竞相涌入京城。
黎风烨亦是其中一位。
文十八又说:“竹苑远在城郊,黎大侠,取牌投名明日便结束。听说那儿人群往来,水泄不通,您可得抓紧时间啊。”
擂台设于城郊,为防错漏,来人报上名号岁数,出身何地,经由郡主门人画像记录在册,接过腰牌,签下契约,这才排进比武队列之中。
文十八所言不无道理,黎风烨却没在意,反问:“你可知有哪些人前来?可有好手?”
“黎大侠,他的命令中似乎没有这一项。”文十八贫了句嘴。
顶着黎风烨凶恶的目光,文十八转眼改口,滔滔不绝介绍起来,报出几家江南商贾大名,湘北、嘉陵帮派堂主弟子身份,又提及关中镖局、云滇巫教,雪原刀客,说得唬人。
黎风烨一听,心底发笑。
郡主招亲,八方来客,竟没有哪一位记载于《天下帖》的名人奇士,最甚者亦不过方圆百里之内小有名气。
他生于北地,与雪原一岭之隔,天高皇帝远,向来对庙堂斗争知之甚少,然而他沿路赶来,有所耳闻郡主身世。
嘉王虽非老皇帝兄弟子侄,却承袭已故的大长公主一脉,受尽先皇恩宠,得来国姓冠名,世代封爵。郡主贵为嘉王独女,金枝玉叶之身,一朝踏进王府门楣,可谓前途无量,竟招不来什么高手争抢?
思及此处,黎风烨随口问出心中所想。
文十八闻言一笑,道:“看来您不明白这其中乾坤。虽说这嘉王一脉隆宠加身,可嘉王爷本是大长公主的遗腹子,大长公主又病逝多年。据说嘉王思虑成疾,体弱多病,常年避世不出,全无实权。”
“他和离多年的妻家更非名门望族,早在百年前没落,而今的嘉王之名,仅仅一道称谓罢了,委实掀不起半点风浪。如此说来,莫言攀龙附凤,甚至不如寻常公侯。”
“至于江湖人么,黎大侠,你也晓得我等所欲所求。哪怕嘉王与其发妻皆乃武将门户出身,郡主骨子里三分武气,她既无高强武艺在身,更无稀世秘籍作饵,此举效仿商贾之家或武林中人比武招亲,除去财宝赏赐诸多,在一流高手眼中,哪有意思呀?”
文十八越解释,黎风烨越觉古怪。
这般听来,郡主目的并非“招亲”。她不惜砸金费银,故意演一出大戏,是为引人现身?还是为自己造势成名?亦或别有目的?
文十八话罢,半壶茶水饮尽。黎风烨拎起壶把,手腕轻转,热茶氤氲而下,飘出一道漂亮圆弧,分别落进二人杯中。
“行了,他托我行事,我自会处理妥当。”黎风烨放下茶壶,看向文十八,又一次摆了摆手。
送客之意无需言表,文十八上下唇一碰,终究别无他话,默默转身离去。
*
待文十八脚步渐远,黎风烨起身,两步滚上床榻。他甫一躺下,衾被湿冷遍布全身,显然这间上房从未打算留客。
事发突然,自北地远道而来,日夜兼程,舟车劳顿,纵然他浑厚内力在身,此时着实有些困乏。哪知脚下这方伪装成客栈的“雀楼”地盘,徒有其表,如此招待来客。
京城鱼龙混杂,连长洲偏偏选用此地牵头,当真不省心。
黎风烨心中挂念身在远方的好友,反手取出怀中捂了一路的宝贵令牌。
长尾山雀的图纹近在眼前,他思绪渐远,先前文十八语中所指之人,“他”,正是黎风烨的那位好友,连长洲。
连长洲武功奇差,只会抱卷夜读,家中又有探花郎先人,身边这群武夫打小便称他书生。
黎风烨此程上京,便是受连长洲所托,替他打擂夺魁,迎见曾与他有约的嘉王郡主。若非情况危急,想必书生绝不会将此事委于他人之手,即便他拖着那副纸糊似的身子,也要亲自来走一遭。
可惜连长洲本人更不令人省心,他来不了。
肩上担重,留给黎风烨的时间亦不充裕,他收回令牌,乍地起身。
*
午后方至,黎风烨来到竹苑附近。
此地名为竹苑,却只是郊外林海间某处登高望远所在罢了。好在平坦宽旷,就地搭建擂台,绰绰有余。
那位嘉王郡主煞是贴心,临时圈出一方练武场,依台而设,留给众人演习。
周遭熙熙攘攘,黎风烨停步,环视四处。
天剑崖、归一宗、藏刀门,武林几大门派,竟有三家弟子参与其中。然而纵观他们服饰着装,长相样貌,皆无黎风烨熟知之人,恐怕并非内门子弟。
他继续打量人群,月娥山?不知女子缘何来此?还有商人世家、官宦儿孙,江湖散客之流……一概不少。
早早知晓此事火热,如今目睹面前人潮汹涌,竟让黎风烨想起了五年一度的武林盛事,“花神会”。
类似百年前的武林大会,花会场场皆有名门大派掌门或长老出席,与会子弟概为青年才俊,人中龙凤。
非但习武之人,写书的、说书的,看热闹的,任谁都要来掺和一脚。每隔五年,不至三四个月之久,百花谢了又开新模样,可没法结束花会。
嘉王郡主比武招亲,自然比不了花神会壮观。
但有老皇帝金口玉言在后支撑,郡主许诺,哪怕争不到魁首结亲,入围者八人,皆有赏赐。金银绸缎,名刀好剑,美酒宝马,诗棋书画,明码摊牌,绝不虚言,照旧堪称无比热闹的盛会一场。
眼下来人众多,他们的功夫本领参差不齐。黎风烨粗略估计,若非意外,他拿下魁首,应当毫无疑问。
他一面观察,一面挤进长队之中,前后左右,不少成群结伴的年轻人。
他们声调活泼,通通是些少年郎,莫不都是为了那些金银兵器的赏赐而来。除去相约同行者众,亦有许多江湖中人趁机结交彼此,谈天说地。
有人心思活络,撞见黎风烨落单,本欲上前搭讪,或许因他其貌不扬,或许因他衣着平凡,踌躇不定,仍然收回了脚步。
旁人如此热闹,黎风烨孤身一人,竟成了异类。
他看在眼中,倒无不满,听着少年人们胡侃,面上也多出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与人一见知交,约定三人同行,说好未来大闹人间,不见名堂不归山。
八年前花神会上,黎风烨一战成名,尚有好友在侧,而今他刀剑双绝,无人不晓黎大侠,竟只余他一人来到此地,再试二三,当真唏嘘。
即便黎风烨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漂浪江湖数年后,回忆少年时山中度日的岁月,他依旧忍不住多添怀想。
毕竟有的人哪怕相隔千里,还有重逢之时,可是有的人早已沦为黄土一抔,无论音容笑貌,凡胎精魂,皆无处相见。
黎风烨心中感慨,却点到为止。
他抬头观摩这几条长队,数起人头,约莫近百来人在场,着实壮观。
正在此时,长龙前方忽地飘出一道红衣女子身影。
来人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踏向通往擂台的石阶,傲立高处,俯视众人。
她身形高大,浓眉红唇,衣袖猎猎生风,两指习惯性地并为剑指,背手向后,气势凌厉。
黎风烨一眼望去,当即看出女子本事不凡,绝对胜过在场大多数人。
她登台开口,率先客套一番,再说诸位如此热情,郡主好奇各位好汉身手,特意派我传话。今日众人在此,不若先与府上家将过过招,无论胜败,皆可领赏。
然而郡主同样有令,三局两胜,唯有挑战家将胜出者,方可上台打擂。
此话一出,有人不满,亦有人雀跃不已。
黎风烨自是后者。
郡主家将?岂不正是眼前的红衣女子?
既是比武,好机会摆在面前,黎风烨起了打探嘉王府的主意,跃跃欲试,忽然,一道目光遥遥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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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擂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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